我打断道:“你少自作多情了。”我想让自己的口吻凶一点,能压舱石一般压住翻江倒海的心酸,但还是忍不住越来越柔缓:“别管我以后做什么,未必就是为了你。死了这么多人,为了阿曲我也吃不下这人血馒头。”
沈识微装出副诧异嘴脸,将我从顶至踵来回打量:“也许真是我猜错了。秦师兄,你的确哪里都不像沈霄悬的儿子。”
就像拔了牙后总忍不住去舔伤处,他的目光也总忍不住溜去那面旗上:“沈霄悬养了我二十年,让我去送死时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秦湛,你明不明白这有多了不起?天下这么了不起的人可没几个!杀伐决断,这才是霸主的心性!我再怎么钦佩神往,也只学来个皮毛。”
他狂笑起来:“他不想要我这个儿子,但是除了沈霄悬,这世上谁配做我沈识微的老子?”
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他猛往后一仰身,警惕又愤怒地躲开了。我不理他,强按住他的后脑,还是摸上他的脸颊:“别哭。”
沈识微嘿然道:“我哭了?你说的什么……”一边也伸手摸向自己的脸,等看见手上水渍时,他也愣了。
沈识微平常日天日地,到了这刻,我才突然发现他不过是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小学弟。
以及他也有泪腺。
泪水军棍打不出、羞辱挤不出,但终究会瞒着主人,不知不觉委屈地流了满脸。
他僵硬得像块能一头撞死在上面的棺材板,我得较着劲才能把他搂进怀里。
他的声音直发抖:“秦湛,你是不是可怜我?”
我道:“你这么个心黑手狠缺德冒烟的东西,可怜个屁。”
他嘿的笑了一声。
这块棺材板终于被我拆碎了,他服帖地靠在了我胸前。
我把他的手拉到眼前,刚才他被烫伤的地方现在已经起了血泡,可见他也不是不怕火炼的齐天大圣。我道:“先把手包扎下。”想了想,又道:“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着你的。”
沈识微怪笑道:“护着我?秦师兄,你别忘了对头是谁。你是手握重兵,还是武功智算天下第一?你拿什么护着我?”
我老实答道:“就算我什么都没有吧。但天塌下来的时候,得先砸死我,才能砸着你。”
夏日漫长,沈识微讲了这么多个故事,却还停在同一个下午。
阳光破窗而入,映得他的发稍透亮,耳后的肌肤像是一块亮铜。
我轻轻摸着他的头发,指尖随着奔涌的血打颤。
沈识微低不可闻地叹道:“秦湛,你哪里开窍了?你还是个傻子啊。”
他贴着我的胸口,一定也听见了我催战般狂擂的心跳。
我说:“行了啊,打人不打脸,你今天说了多少个傻字了?再说可翻脸了。”
沈识微忽然一把抱住我的脖子。
像他当初在凌水河里载沉载浮、被我一把揪住时一样,把他全身的重量和身家性命都交给了我:“你别怕。他越想我沉下去,我就偏要爬上来!”
第95章 【抓虫】
沈识微是个高明的凶手。
等我俩分开时,他已销毁罪证般一干二净地销毁了泪痕。
现在他镇定得像在O记审讯室里吃宵夜的铜锣湾揸fit人,既潇洒,又嚣张:“你来了多久了?先走吧。”
气氛大好,你叫爷走?
我想抬起他的下巴耍几句流氓,却忽然想起他之前那番推断,伸出的手指也停在了半空:“按你的意思,不论你猜的是真是假,我现在都离你远点好?”
办公室斗争好似千百年来一点没有进化,只是现代人的桌面下没有没过脚脖子的血罢了。
濯秀军中、沈霄悬以降,风头最健的部门领导只有沈识微和沐兰田,以及我这半拉。
而沈识微和沐兰田争斗甚剧,矛盾到了最高潮,沐兰田竟然见死不救。
三国鼎立,无非联吴抗曹。沈识微这一系的将士和师兄弟都对沐兰田又恨又忌,而我却和沈识微交情匪浅,要是沈识微真垮台了,他的小弟们不论赌气还是自保,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转投我。
要是沈识微猜得不虚,这说不定就是沈霄悬宁可毁了沐兰田的名声、在军中播下不安的种子,也要坑沈识微的原因。
大领导不仅是要除掉挡路的家伙,还要把他倒挂起来、控干尸体里的每一滴权势人脉,端来让我滋补。
什么道理,我和沈识微越情深意笃,反倒越害他。
沈识微低头看着掌心。
眼泪能悄悄蹭掉,伤口要怎么办?
他忽然攥紧了拳头,把血泡死死藏了起来:“是。”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光明正大见面?
这话问了也白问。
我到底还是继续伸长停在半空的手。他鬓边垂着一丝乱发,是刚才在我怀里蹭的,我轻轻替他理回耳后。
也不难为一个瘸子送客,我自己抬腿就走,等走到院中时,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沈识微不知何时又捡起了筷子。但不像提着箸,倒像提着笔,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虚悬在桌面上三寸。他想了又想,终是刺向那只已经弄脏了的整鸡。
文殊奴说我喜欢可怜的东西。
他知道个屁。
我这辈子也不想看见沈识微这么倒霉的样子了。
老子喜欢的是鼻孔看人飞扬跋扈的。老子就喜欢他骄奢淫逸横行无忌,老子要他这辈子都不可一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