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指刚刚喝了药,此时胸口还是麻的,无论他怎么逃避,衰老和疾病都不会放过他,这个家已经不是一个病体之躯可以撑住的。
郑纲已经表明了身份,覆水难收,已经瞒不过女儿了,只得把亡妻的出身一五一十跟女儿说清楚。
“……石家犯下谋逆大罪,岳父大人的外祖家武安侯府也爱莫能助,岳父大人在会昌侯府为奴,后来有了你母亲,你母亲作为孙小姐的陪嫁丫鬟到了张家,嫁给我,有了你和你弟弟。”
“你母亲死前叮嘱我,不要告诉你们这些事,身而为奴,知道这些往事会徒增痛苦,我就一直都没说。直到那年元宵节走百病,遇到了你表舅,你表舅回武安侯府刨根问底,知道了过去的事情,这两年一直悄悄接济我们,长生所用的珍贵药材基本都是用你表舅的钱买的。”
灭门的祖宗、早逝的娘、痴傻的弟弟、心疾的爹,这个家总是一再遭遇不幸,胭脂一边听,一边默默落泪。
不过,等九指讲完了,胭脂就止了眼泪,反过来还安慰父亲,“父亲告诉我家族的过往,我并不觉得有多么痛苦。父亲和母亲生了我,给我生命?*? ,我感激你们的生恩,好好活着都还来不及,能会去想好几辈之前的荣华富贵,这些东西从未得到过,也就不觉得痛苦了。”
“其实纵使千金小姐出身又如何呢?各有各的烦恼和无奈,就是老祖宗,也多不能顺心如意。我在颐园当差五年了,也见过一些世面,日子是人过出来的,要把日子过好,得朝前看啊,不要回头。”
郑纲说道:“外甥女说的没错,纠结过去几代人的往事无用,外甥女这一代人有自己的日子过,不要背负那些沉重的过去,虽然艰难,也得重新开始。我打算跟西府谈一谈,最好是能够赎买你们全家,倘若不能够,我也想把全家先挪出来,武安侯府会照应你们,表妹夫多年操劳,已有了心疾,不能耗下去了……”
九指家里正商量着长远之计,如意家也来了个不速之客,紫云轩的秋葵。
此时吉祥如意赵铁柱鹅姐都在厨房里帮如意娘忙年。
如意见秋葵来了,赶紧把她领到正屋里,把炕上的杂物规整了,请秋葵坐下,秋葵不敢坐炕,要坐椅子,被如意按到炕上坐着,还给她倒了茶。
秋葵站起来双手接茶碗,“如意姐姐替我斟茶倒水的,叫我怎么好意思呢,我自己来吧。”
秋葵下半年升了二等丫鬟,学了些眉眼高低。
如意说道:“你虽在我手下办事,到来我家,你就是客,怎么好意思客人倒茶,你坐下说话。”
秋葵一撇如意还没来得及摘下来的围裙说道:“如意姐姐在家里好忙啊,我就不打扰你,长话短说。”
“王嬷嬷要我来传个话,今天都腊月二十九了,你和胭脂姐姐再回颐园也当不了几天差事,今年张家年夜饭在东府开宴,颐园又不忙。”
“就是过了年,老祖宗如今精神不济,也不见外头拜年的亲戚们了,颐园闲得很,就准你和胭脂姐姐歇到正月十五再回去。紫云轩的事情交给我,承恩阁交给蝉妈妈看着,梅园的仙鹤安排了其他人去喂。”
如意听了,很是高兴,这五年来,她是头一回在家里过年啊!
如意抓了一把银馃子给秋葵,“好秋葵,多谢你帮忙,过年一天都歇不成,等我回颐园,就换你好好歇几天。”
秋葵没有推辞,大大方方的接了银馃子,“过年打赏多,有钱赚,是好事,我还得谢谢如意姐姐把这个巧宗儿给了我,我是外头买来的,没有家,无牵无挂,就是过年放假也无处去,还不如趁这个时候多赚点银子傍身。”
如意抓了许多刚炸出来的炸货包好,装了两大包给秋葵,“这一包给你,这一包劳烦你捎给蝉妈妈。”
送走了秋葵,如意想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胭脂,就去了胭脂家里。
胭脂家门口有个煎熬的炉子,药罐子已经离了火,但还没有倒出药汁,如意就顺手把药汁滤进了碗里,掀起门帘,把药碗端进去,看到胭脂九指在和郑纲说话。
“郑总旗来了九味羌活汤熬好了,”如意将手腕贴在药碗上,“冷热刚好,快把长生叫醒先要他吃药,凉了就没效了。”
郑纲见到如意,顿首打了个招呼,“如意姑娘好本事,若不是你找了薛嫂这个官牙,我们解救不了长生。”
如意心道:什么你们我们?我和胭脂一家才是“我们”好吧!
如意嘴上还是很客气的,“是我母亲提醒我这么做的,我才多大,想不到这些。郑总旗仗义,当即拿出五百两银子当悬赏。”
郑纲说道:“我是他表舅,理应如此。”
“啊?”如意没想到郑纲知道此事,更没想到他会当着胭脂的面说出来。
九指说道:“这事我们已经告诉胭脂了,如今,你和吉祥,还有胭脂都知道。”
如意局促的看着胭脂,“我……”这事如意一直瞒着胭脂,如今纸包不住火,胭脂知道了,如意一时不该说些什么好。
胭脂轻叹一声,走过去接过如意手中的药盏,放在桌上,“我不会怪你们瞒着我,你和吉祥信守承诺而已。不过,我真的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失落。这些年我一直吃饱穿暖,没有冻着饿着,家庭和睦,邻里关系也好,还有你们这些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我已经很知足了 ,现在还有个好表舅,这日子,比张家很多女孩子都要好啊。”
从小到大,胭脂总是被人夸赞是个懂事的姑娘,她善解人意,总是考虑别人的心情,不希望对方难过。习惯付出,把自己的感受深深的埋起来。
比如对面不知所措的如意,胭脂不会怪她隐瞒,反而会暖言安慰她。
比如面对红霞哽咽的说自己全家都要成为二小姐的陪房,远去南京,她无法履行和胭脂相伴一生的许诺时,胭脂短暂的震惊之后,说可以学如意给王小姐写信,说你将来要坐一个月的船去南京,你晕不晕船?我给你备些药……
胭脂这样的女孩子,若遇到的是冷漠的家人、认识的是自私的外人,她的付出和体谅会被人当做习以为常,被忽略,甚至被嘲笑,她的一生都会被周围的人吸干,会穷困潦倒,连尸骨都无人收。
然而胭脂的善良总是遇到珍惜她的人。
如意拉着胭脂的手,鼻子酸酸的,胭脂越懂事,越是让人心疼她。
郑纲说道:“如今我表姐夫身体不好,在澡堂晕倒,大夫诊出了心疾,医嘱要好好休息,不能操劳,这下家里有了两个病人,再拖下去还不知会出什么事端。我想和张家谈谈,接外甥全家出府休养,最好能够赎身,但没有门路,思前想后,只有如意姑娘能够和老祖宗说上话。”
如意看着越发端庄美丽的胭脂,比红霞还漂亮,如意也担心这么美丽的花朵会被人盯上,心想如果胭脂能够出府,有武安侯府这颗大树庇佑当然比在颐园当丫鬟好。
但是……
如意说道:“张家当家人是老祖宗没错,但胭脂一家毕竟属于西府,西府的侯爷和侯夫人可不是吃素的,他们是真管事,不像东府的侯爷侯夫人万事不管,大事靠老祖宗拿主意,家事靠二小姐和大少奶奶料理。”
“西府里外的事务都井井有条,侯爷主外,崔夫人主内,这些年来,老祖宗对西府很放心,一直不过问的事情。所以,胭脂一家的事情是越不了西府的侯爷和侯夫人的。”
郑纲忙问:“如意姑娘能够和西府侯夫人说一说此事么?”
如意说道:“为了胭脂一家的前途,我当然乐意去传话,只是……郑世子的意思就是武安侯的意思吗?”
方才如意还称呼他为“郑总旗”,现在改了称呼,叫做“郑世子”,这意思就是问郑纲到底能不能当家做主?给胭脂一家赎身是郑纲自己的意思呢,还是武安侯府在表态?
这个很重要,如果只是郑纲个人的意思,西府是不会跟他谈的。
郑纲说道:“原本我父亲还在犹豫,昨天长生的悬赏告示贴的满城都是,我父亲其实也派了武安侯府的人到处找长生,昨晚将马拐子捉拿归案之后,我回去跟我父亲说了想把外甥一家接走的打算,我父亲这回同意了,只要张家肯放人,武安侯府都会接纳亲人。”
老武安侯松了口,是因为他发现寻找长生闹得满城风雨,但是当年见过石家抄家灭族风波的人家都没有任何动静。
原来,五十二年过去了,除了自己这个血亲还在意此事,其他家族早就不记得了,无人在意。时间消磨了记忆,好几代人的更迭,往事已经模糊了。要不……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