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沈家是仁善之家,沈檐是慈悲之人。
临三十儿的前几天沈檐一直没有回宅子里,哪儿他都呆不住,这趟瑞士之行像道催命符弄得他坐卧不宁辗转难眠,在公司休息室睡个午觉都梦到沈补玉曾在床上摆出过的放浪姿势以及他好听的叫床声,生生弄得他狼狈泄遗,像个十七八岁的愣头青。
连休息室都不能让他冷静,他实在想不到在公司、家里或是外宅还有什么地方是从前未曾带着沈补玉荒唐过的,想来想去,连常招待客人的会所包厢洗手间都不能排除,那只有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大厅了,可他不能在大厅里睡觉吧。
李淡浓见他落魄潦倒到走投无路,便自作主张为他在郊区的一家茶庄定了客房,那茶庄原本是不接待客人留宿的,庄主听了是沈家人才破例一回。如僧侣挂单,伙食与茶农一般简陋,更无客房服务,连茶水都要自己动手烧煮。去时恰逢冬雨,天气阴冷冻彻骨血,房里没有装暖气,沈檐睡了两天硬板木床,总算平复了一些。到第三天拎了本书去茶室喝茶,奉茶的美貌服务生才笑盈盈与他搭话,说他不像生意人,像出家人,
小姑娘二十几岁年纪,看着机灵又识眼色,见沈檐面色沉沉浑身戾气倒也不害怕,泡了茶之后安静跪在贵妃塌旁边的蒲团上给沈檐捏腿。茶室的布置仿照明清时代书房的格局,家具都是庄主私藏,墙上挂着一些画作,沈檐扫了几眼,忍不住坐了起来问这是什么。
小姑娘说,是茶戏的留影。
沈檐指着角落的红印不耐烦说我问这个。
那是……那是茶戏作者的名字。
沈檐盯着沈补玉的私章,慢慢笑出了声音,唬的服务生一动不敢动。
沈檐心里想着,天罗地网么,上哪儿都躲不开,这叫什么,命数?他从不相信命数!
头疼欲裂,可他还是给李淡浓打了电话,叫她立刻来接他回去,躲什么,不躲了,横竖就是这一条命了,没听说过谁能把自己逼死的。
新年里兄弟姐妹到了一些,都见他谈笑风生比往年开朗不少,人却愈发的瘦,夜里与沈檩喝酒,两个人都酩酊大醉,还砸碗砸盘,可谁也没敢进去劝。
亲友们来得多了,自然都问起金玫的孕事,问多了沈母的脸上便抗不住,回头肯定要给儿媳脸色,金玫伺候酒醉的沈檐,被沈檐踢开了两次,便也受不了了,压着声音哭,问沈檐要折磨她到什么时候,她只想要个孩子。
沈檐坐起来说,我以为你现在也只是想活命而已。
金玫刹住了哭声惊恐看他。
沈檐说,我说过我要孩子吗。
金玫跪在地上哆嗦,沈檐摸她的头,异常温和:“你乖乖的做你的沈大奶奶,千万别让肚子鼓起来,受气是常事,这个家谁不是受气,我不也忍着么……倒时候我死了,还要你陪我暖棺材板儿呢,或者你更喜欢现在死在牢里?”
哪里需要什么婚前协议什么财产公正,根本不会有离婚不会有小孩,整个沈家都是留给他沈补玉的,只有那傻小孩自己不知道而已。
沈补玉主事沈氏的时候,曾在贴身助理面前对沈檐的挥霍无度略有微词。他坐的这个位置,前几任也都是沈家自己人,无论辈份,沈檐一视同仁,只是轮到沈补玉的时候,放任的事情更加多,连董事会都不知道,部分必须由沈檐亲自批准的文件,签名其实是出自他之手。
沈檐的私人账户数额惊人,按说应该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具体数目,可李淡浓却曾经一度怀疑沈补玉其实知底,他在位时,沈檐的零花钱由他亲自派往秘书室,尽管从未限制,但他们之间关于金钱的关系怪异到与旧时寻常小夫妻有些相似,所有的钱和帐都在沈补玉手里,沈檐只管花。
什么样的感情可以信任至此,李淡浓知道两人的私情,可她仍然无法接受沈檐会因为美色如此昏庸的事实。
在她之前,第一个质疑沈檐的行为的人,其实是沈补玉。
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仍以夫妻相处的模式为例,很多事情有时难以为外人道,甚至有时无法对对方倾诉。沈补玉亲近沈檐是被迫无奈,因此对于这段关系他始终保持着理智,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也常常使自己站在局外人的立场审视两个人的关系。沈檐城府深,没人会去猜测捉摸,因为这么做无疑是徒劳。就像这么多年过去,他的父辈们仍然猜不透沈老太爷会把当家的位置隔代留给长孙的原因。他对所有人防备,唯独对待他毫无遮掩,家里家外他把他当作继承人一样对待,因此很显然,他比他更早知道实情。
从十六岁开始,沈檐对待沈补玉的态度便越来越亲密,而在此之前他对他甚至可以用不闻不问来形容,他把他领回沈家,真像只是顺手做个善事一样。沈补玉对幼时的记忆非常淡薄,都说他来沈家时四岁,但他对当年的记忆就只剩下老太爷抓他手时的那一刻。
当时他跪在靠近床头的木质床蹋上,老太爷叫他抬头,看他半天才说了一个字,像。
沈补玉对于这个老人有种奇妙的感觉,一直到十九岁那年,律师通知他接收老爷子留给他的遗物――老宅的房契地契――所有人都以为应该在沈檐手里的东西。
他像挨了天打雷劈,因为文件袋里夹了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里头的小小人与他三四岁时一模一样。照片的年月已经模糊到看不清,只有老爷子的名讳清楚到刺目。
那时候他才终于能够确定,他跟沈檐是直系血亲。
他对他好,疼他,任何私有的公有的财产都与他共享,毫无心机的把最真实的自己暴露给他,这一切一切都只因为他们是直系血亲,还是因为他在床上取悦了他。
他在大雨磅礴的街头走了很久,盲目的像缕孤魂野鬼,他在想为什么自己的存在会如此可笑而诡异,他到底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活着,他想得头疼欲裂,觉得自己上天不行,下地无能,哭都哭不出来。
如果那天后来没有遇到桑陌,他会走到什么地方去,他自己也不知道。
桑陌永远都是那么不着调,他拍他的肩膀说,嗨,有什么大不了的啊,来一根吧?
大麻确实是个好东西。
这是沈补玉在吃够了抗抑郁药之后得出的最终结论。
整个春节沈檐的表现都有些漫不经心,春假不长,他呆在后花园晒太阳的时间比较多,孩子们接近他,希望他跟往年一样陪他们游戏,但他让他们失望了。
沈氏在新年里有些不得不出面的场合,许绍亨都代替他出席,他没有放他春假,连家人也都是接到这个城市里来团聚。许绍亨这是头一次感受到沈檐对他的不满,瑞士之行原本是他一个人的计划,沈檐是硬被他拖去凑热闹的,原以为两个人至少也是朋友了,这次被莫名其妙的迁怒,才知道这个老板的心思有多难辨脾气有多糟糕,他大概从未真心对待过什么人。
沈氏大有可为,两年来他们合作的很愉快,这是他头一次起了辞职的念头,他不善于讨好一位暴君。
李淡浓是沈檐的耳目,察觉了些风声,便替沈檐担忧起来,许绍亨的能力与人品都很出众,他是六年来唯一一位坐得住这位置的人,也是唯一一位坐这个位置的外姓人,倘若他辞职,不管有没有更好的人选,沈檐一人身兼两职的时间都不会太短,这样一来,他的阴戾乖张势必变本加厉,他会把自己折磨得更瘦更尖锐,简直是折寿。
对比之下,她突然很渴望回到沈补玉还在任时,尽管他狼子野心,处处挑战沈檐的权威,可那时的沈檐明显甘之如饴,大到上亿的生意,小到衬衫的袖扣,沈补玉十项全能样样都为他做得妥帖做得漂亮。
那时的沈檐,活得多自在。现在,李淡浓只能坐在秘书室里,躲在盔甲之下隐秘的叹息。
她全不知情,对于沈檐来说,沈补玉十六岁那年他扑进了他的网,之后的每一年每一天他都在慢慢的绞紧自己,作茧自缚,绞得彼此都濒临窒息,除了让沈补玉破茧而去,他别无选择。
他并不觉得这六年来自己过得有多么糟糕,除了偶尔锥心似的想要去找人回来,很多时候他都感到轻松。司机载着他无数次来回沈宅门口的那条林荫道,他坐在后座看着那些高大的树木,有时竟还有些得意,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留住,至少保住了沈家的门面,他离经叛道逆天乱伦,可全天下他只对不起一个人,而那个人,现在也已经有了他想要的生活,离他远远的,避他如蛇蝎,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想回来了。
沈檐真觉得自己过得不错,他活着不就是为了沈家的门面,从来都是一个人,饕餮狂欢之后,终究仍是一个人,他应该心满意足,因为他干得棒极了。
新年里赶回来团圆的家人不多不少,令众人意外的是,沈椽居然也在十五之前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还带了对象回来,一个比他大十五岁的金发碧眼的女人。
沈檐当时正在练功房里跟沈梁过招,听闻消息差点闪腰,出来一见人,一下子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下人给他端茶,他含在嘴里费老大劲才咽下去。
中堂里头坐满了长辈,大家伙儿大眼瞪小眼,没法直视因为沉浸在爱河而满脸红光的沈椽,只好把求救的目光统统放到了沈檐身上。
沈椽作为真正意义上的老幺,从来也没有受过家人的苛待,从小到大呼风唤雨有求必应,活到三十来岁没什么建树,琴棋书画倒是什么都能来一手,可算得上是纨绔子弟圈的标杆型人物。即使还有个老七,众人也一直都拿他当最小的小孩看,所以做什么事都觉得是小孩子贪玩儿,横竖不就是一辈子吃白食,沈家养得起,沈檐的老父亲就是先例了。
可他突然来这么一手,还真叫人惊掉下巴。
沈檐轻咳了一声,叫一旁看热闹的沈蔷先带客人去客房,然后沉声对沈椽说:“跟我过来。”
沈椽能说什么,沈檐不用想也知道是套艺术家的真爱论,他坐在书房的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上,未等他先开口便一瓢冷水浇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