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心里也明镜儿似的,“你不用多说,我都知道。但想着秋天要开学了,我也不想跟她正面起冲突,免得节外生枝。她心里意难平,那是观念问题,一时半会儿纠正过来比登天还难。所以啊,咱才更要去外面念书。一来是,惹不起咱躲得起;二来,你希望英子以后继续生活在这样观念落后、封闭的小乡村吗?将来向小芳一样被耽误?”
“你说的对,咱不能因为眼前的困难,让女儿过这样的日子。我是被时代耽误了,女儿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她应当有更广阔的天空。我同意你的想法,去上师范。你同我一块儿去,咱们一边照顾英子,你一边复习。我省吃俭用一些,再业余做点零工。要是以前没被抄家就好了,家里还有古董字画什么的。”
李岩故意笑道:“呦,看来还是大户人家,是不是地道里还藏着好东西?”
章琬华见他打趣自己,拍了拍李岩,“去你的。哎,说正经的,女儿的大名你想好了吗?真叫李英?”
李岩摇摇头,“按照家谱,英子这一代女孩该从草字头,我想了个同音不同字的,叫李莹,我还想加个三点水,小名叫滢滢,莹是像玉的石头;滢滢是清澈的水。我们这代人经历了混沌的岁月,希望滢滢能活得清明澄澈、简简单单。”
在李岩的“欺上瞒下”、“偷梁换柱”下,成功地将章琬华上学的事安排妥当了。
临行前,王秀花和李老汉还是十分不乐意。尤其是王秀花,嘟嘟囔囔道:“人家男人出门儿赚钱,都是留媳妇儿在家伺候公婆。你这倒好,带着媳妇儿和孩子出去,像个什么话?”
李岩道:“妈,您不是一直想再要个孙子吗?你说我这一去上学,留琬华一人在家里,她跟谁生儿子去?我瞧您也不太待见滢滢,那我也不烦劳您老照顾了,您老照顾好自己和我爸以及小海他们就行了,滢滢和琬华跟我走,不挺好的?”
王秀花老脸一红,虽说自己重男轻女,但她看得出来儿子对这个女儿宝贝得不得了,所以当着儿子面儿从来不敢甩脸子。没想到儿子还是看出来了,于是忙岔开话题道:“叫啥滢滢?英子多好听?”
李岩无语了,也懒得理论。
这时李老汉抽完了一袋烟,磕了磕烟灰,对儿子道:“儿媳跟去也好,对你也有个照应。你刚才说的也对,这到外省念大学不比在镇上念书,也不好常回来啥的。你媳妇一年到头见不到你几面,这三四年的一耽误,俺和你娘还等着抱孙子呢。也是个大事,你就带着你媳妇儿去吧,等到你媳妇儿再怀上了,就回李家沟来。但小英子就不用带去了,小孩子家的没得给你添乱,俺和你妈能带。”
李岩忙摆手,“不不,还是我们带着吧。英子还小,还没断奶,放在家里哪好养?”
李老汉把脸一沉,“小女娃哪有那么娇贵?用棒子面糊糊喂就行了。”
李岩一听,那更不行了,照这么说,哪里还敢把女儿放在家里?虽说虎毒不食子,可农村改又不是没有先例的,而且还不少。在很多地方,都有生了女孩不想要,就送人的事情。怕的就是被身边一些乡亲邻里的左一句怂恿、有一句撺掇,家里老人糊里糊涂的脑子一热,就做了这种糊涂事。
索性也不跟李老汉他们客气了,直接了当地道:“上学那么久,看不到滢滢我这个当爸的会想念的,你们就别跟我多说了,我已经决定了,带着滢滢一道去。天不早了,爸妈都睡吧。”说着便回了自己屋。
李老汉还想多说什么,可他明白自己的儿子,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性子,现在长大了,又是考上了大专的学问人,朝他跟前一站,自己都觉得矮了三分。在农村,有文化的人别管在哪个年代,都是受人尊敬的。更何况儿子现在是有了大学问的人,要去外省的省城念书哩!于是便也不再多言语了。
在乡亲们的夹道欢送下,李岩和章琬华,带着女儿滢滢踏上了求学的路途。在来之前,家里也想向村里的亲戚乡亲们借钱凑学费,可都被李岩坚决地否定了。他知道,这也是乡亲邻里的一番好意,但这好意也会成为肩上沉甸甸的负担。将来等你发达了,你无时无刻都得受着这良心上的考量。村里的路坏了,得你修;没通电,得你出钱;谁家娶媳妇了,你得出大份份子钱。你要是出人头地了,什么村里谁家出事儿了,甚至杀人放火进了局子需要疏通关系都要你出面。
在他们眼里,你是从村子里出去的有出息的人,你是万能的;你是靠他们的一针一线、省出来的口粮供出来的,你得一辈子记得这份恩情。这也是后来很多凤凰男处理不好各种关系的缘由,背了一辈子的良心债,哪那么容易还?所以受委屈的就会是身边人。
与其这样,他宁愿自己苦点累点。好在自己是从将来穿越过来的人,又是工科生,做点手艺活儿养活琬华和滢滢应该不成问题。
从火车上一下来,南方城市扑面而来的暖风,就让李岩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息。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难怪能生长出琬华这样温婉秀气的女子。
“琬华,这就是你家乡啊?难怪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风景美得!”
杭州自古便是江南富庶地带,尽管经历了那十年,可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吹来,整个城市便重又恢复了活力。在得天独厚的得理位置各方优越条件下,逐渐发展了起来。尤其是轻工业。七零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不能说像九十年代那样高楼林立,但公园、广场、博物馆、体育场,整整齐齐的街道,偶尔马路上还会窜出一辆红旗牌小汽车,都和李岩家乡的城市天壤之别。
望着丈夫只频频对旖旎的风光和整洁的街道赞许的目光,而对那些建筑、汽车什么的毫无惊讶之色,章琬华心细如尘,“怎么感觉你对这些一点都不惊讶似的?你是不是来过大城市?”
李岩顿时一个激灵,差点穿帮,“没有没有。”
“那你怎么一点都不好奇也不惊讶似的?我这么多年没回家乡,看到这些变化都觉得吃惊极了。”
“嗨,有啥好吃惊的,跟我想象中差不多。我吃惊着呢,在心里吃惊,你没看出来而已。这不报纸上天天登改革开放的春风遍地吹吗?我在画报上见过北京上海呢,比杭州还发达多了!”
章琬华想想,好像也是,便也没有多问。
师范类的院校大部分都是娘子军。由于刚恢复高考,有老知青,有老知识分子,结婚生子的什么年龄段的都有,所以章琬华这样刚生完孩子也结过婚的,并非是极少数。大家都是从特殊年代经历过的过来人,互相之间都有几分惺惺相惜,再加上章琬华是本地人,很快便和同学们认识了。
李岩则在学校附近找了个地方带着滢滢安顿了下来,平时章琬华也不住学校而是和丈夫、女儿住在一起。
找工作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八十年代初期,很多都是国有大工厂,你得凭成分、推荐才能进去,有的还是父子顶职那种。那时候也还没开始流行个体户,自己做小本生意的少之又少。人们都还停留在集体主义和计划经济的观念阶段。那安徽小岗村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如平地一声雷在全国震惊开了。
不过那年月也有好处,就是人们的思想普遍都好、热心肠的人多。见李岩小两口从外地来,女的求学,男的白天还独自带女儿,很不容易。社区街道的大妈便也热心地帮助李岩。那时候自行车在内地刚开始遍地开花,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成了年轻人结婚必备的三样东西。
李岩便在住处的巷子口摆了个摊,专门修自行车,偶尔也修修钢笔、钟表什么的。这些机械类的东西到了他手里,拨弄拨弄就能弄好。有时候谁家东西坏了,请他帮个忙,也都二话不说就去。
街道潘大妈看见李岩就乐得合不拢嘴,“这小伙子可真热心,谁跟了谁幸福!”她也很喜欢章琬华,还有他们的女儿滢滢,平日里若是李岩忙,就把滢滢放在街道的办事处。
日子一天天地过,没有了之前在李家沟的那些烦恼,两个人带着女儿,章琬华重又回到了校园,李岩因为勤快手艺好,人又会说话,倒也能赚不少,养家糊口没问题。可总不能以后一直干这个,李岩知道八十年代是最美好的年代,百业待兴遍地都是发财的机会,他望着自己面前的自行车,琢磨开了。
小两口在外地过得和和美美,李家沟这边却炸开了锅。
槐花乡的几个乡干部坐到了李岩家里,王秀花平日里仗着自己男人是大队书记,也挺横行霸道,但是面对更大的干部,她还是蔫了下来,客客气气地给每位来的干部倒了水,招呼他们坐下。
乡长冲王秀花一摆手,“大妹子,你别忙活了,我就跟老李谈几句正事一会儿就走。”说着转过头来对李茂田严肃地道:“计划生育是全国推行的政策,早在好几年前就倡导了。当然了,城市里推行的早,现在才逐渐推广到农村。你是咱们李家沟的大队书记,我刚刚和几位同志走访了村里的老牛家、李村长这几个干部家,他们可都表态了,现在就差你了。你这思想觉悟可不能跟不上啊!”
李茂田没有立刻搭话,从一开始就一直黑着脸,抽着烟袋。半晌才对赵乡长道:“俺跟他们几家不一样,他们两家生得都是大孙子,俺就一个孙女儿,咋觉悟?”
赵乡长一听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所以啊,这才更能体现出你这个党员的思想觉悟来啊!我听说了,今年开春你家大小子的媳妇儿,给你生了个小孙女。这不正好吗?你作为党员干部,带头倡导计划生育,这才是乡亲们的模范啊!”
王秀花急了,在一旁抓耳挠腮想反驳又不敢开口。李茂田狠狠地吸了两口烟,将那烟灰磕了磕,赵乡长见他不说话,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最近你们村老李要退,这竞选乡长在即的,我们可都看好你。你的口碑在村里的威信都比老牛好,你再干几年说不定还能到乡里来当干部,你要是对着干,职务可就一抹到底了啊!就一个孙女行了,别再想着让你大儿媳生第二个,你不是还有个小儿子吗?”
李茂田停下了吸烟,憋着气道:“村长?村长又能怎么样?就是当了乡长、县长,能有长孙给我扛幡、摔盆吗?”
“你……”赵乡长气得站了起来,“李茂田,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没觉悟?我看你是存心跟组织对着干!好好好,既然你不听,将来超生了,该罚款该怎么着,我可一点都不会包庇。你这个书记也别干了!”
送走了赵乡长,老李一家犯了难。李茂田此时格外盼望儿子儿媳在杭州,已经把小孙子给怀上了。
第一年过年,由于为了省路费,又为了外头能多赚两个月的饭票,李岩给家里写了信,就不回去了。滢滢一出生就到了南方,孩子还小,乍回到北方过冬,农村又不供暖,李岩怕容易生病。
李岩给家里寄去了一笔不少的粮票、肉票、布票什么的,章琬华也给公婆、大海、春芳她们寄去了亲手织的毛衣围巾。收到了钱和毛衣的老李一家,虽然没能见到儿子,但也都欢欢喜喜的。穿着儿媳寄来的新棉袄,王秀花很有几分骄傲,走在村子里逢人就夸,自家儿子在省城读大学,有出息了都能挣钱了。
“这不秀花婶吗?”
王秀花听见有人喊自己,眯起眼睛一看,是个年轻的后生。
“您不记得我了?槐花乡赵家沟的,之前在镇上和李岩同学,还上你家玩儿过,把你家大公鸡尾巴毛给拔了,做了个毽子踢的。”
王秀花这才想起来,“嗨,原来是你啊!小黑子!那会儿可淘了,都长这么高了,娶媳妇儿了吧?”
小黑子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娶了,去年娶的媳妇儿,这不媳妇儿刚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我媳妇儿李家沟人,我陪她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