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数声此起彼伏,典史提笔写个不停,这典史生得矮胖,在嘈杂声中急得大汗淋漓,额头油得反光。

她喘着大气,连连斥道:“慢点,慢点,一个个来。”

“你这样不行。”

典史正在专心记录,被头顶传来的声音惊了一下,猛然抬头,见说话者是杨思焕,登时脸都吓白了。

杨思焕细细瞧过墨迹未干的册子,然后扭头问一旁的衙役:“这块地,你方才报得是多少?”

衙役道:“回大人,二亩四分。”

杨思焕挑眉,指着册子诘问典史:“明明是二亩四分,你怎得记作一亩四分?还有这个,本官好像记得是五亩,怎么变成三亩了?看你年纪轻轻,如何就耳背了?”

“大人,我......”

杨思焕漠然抬手,示意典史不必解释,又叫人重新拿了本册子,亲自提笔来记。

不远处的吴主簿也捧了册子在记,有人过去和她低语几句,杨思焕抬眸扫了一眼,恰好看见主簿凝重的表情。

“吴大人,杨大人叫小的提醒您,土地丈量是民生大事,马虎不得。”

吴主簿点头:“下官知道了。”

杨思焕微微一笑,继续低头记录:“多少?”

衙役重复道:“大人,三亩一分。”

杨思焕定定地回望衙役,再次问她:“多少?”

衙役仍是面不改色:“三亩一分,大人。”

杨思焕点头:“三亩一分,是吧?”一面说着,一面记下,语毕转了转手腕,对身旁的随从道:“典史刚辞了官,这里人手不够,你去书院找几个本分的学生,叫她们来帮忙量地。”

典史听了这话,欲哭无泪,却因理亏,不敢多说半句。

杨思焕继续道:“这耽误不了几天功夫,届时本官会自掏腰包,跟她们说,酬劳不多,全凭自愿。”

随行者应声离去,不一会儿就带了七八个书生过来。她们是童生,其中最大的看起来三十出头,小的不过十四五岁,她们见到杨思焕,远远就躬身行礼。

“大人,听说酬劳只有几文钱,学生们都不愿来,只有这几个人......”

杨思焕颔首,背手走了过去:“有谁在家干过农活吗?”

书生们面面相觑,都不说话,最大的那个站了出来:“回大人的话,学生是乡下来的。”

她的声音很小,说话时也不抬头。

她一说完,其他几个书生也开口:“回大人,我们都是乡下人。”

杨思焕望着年长的那个书生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姓梅,名三省。”

“梅三省,这个名字好。”杨思焕望着书生,指着脚下的田问她:“三省,本官考考你,你觉得这块地适合种什么?”

书生闻言半蹲下去,捧了半抔土,用手细细捻碎,又用棍子往深处刨了刨,良久才回:“大人,学生以为,这本是块良田,却连年种了麦子,来年最好种些豆子,不远处就是水塘,隔年种些水稻是不错的。所以学生认为,这块地,勉强可算入二等之流。”

“二等?”杨思焕笑了,“太康北临黄河,是黄泛区,这种良田却只能算作二等了?”

梅三省低下头,不说话。

“不过,你这种说法是不错的。”杨思焕扫视众书生:“你们记录的时候,不要只记土地大小,要按等级分类记下。”

这样以后分地的时候,也相对公平一些。

杨思焕说着话,就让人拿了纸笔分发下去。

空旷的田地忙得热火朝天,衙役收了量杆,喊声:“一亩二分。”就迅速转移到下一块田。

杨思焕走了过去:“慢着!”

书生手下一顿:“大人,怎么了?”

杨思焕不说话,默默绕着那块田走了两圈,才开口说:“丈二见方,差不多两亩的地,你量成一亩二分?”

衙役尴尬地垂首:“那小的重新量过便是?”

“你是得重新量。”杨思焕冷冷地说,“不仅这块,所有地都要重量。”

衙役哑然,周围的衙役听了这话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

“大人,那这一早上岂不是都白干了?”

“是啊,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一时间沸反盈天,杨思焕却坚持要重量,她继续说:“谁让你们一块块量的?像这种形状不规则的地,尤难丈量,就算量好了,将来分田也不好分。你们不如直接量出一片大的,然后单独割出边界的一部分,置换中间散田,到时候分田也方便。”

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大家都只想着量田,还没有想过,将来将田分到各家各户,更是琐事一件。

这时又有人站出来小声提醒:“大人,中间有零散的田里种了东西,不好换呐。”

杨思焕则反问那人:“分别是谁的?”

有人低语:“大人,是吕家的。”那人说得很小声,就怕别人听到似的,杨思焕却朗声重复:“吕家?哪个吕家?那本官倒又糊涂了,那些地按田亩册记载,明明是无主的荒地,却为何被人种了稻子?那稻子是野生的,不用交税?既然是野生的,等它熟了,大家一起割来分掉好了。”

此话一出,围观的百姓兴致高涨,纷纷叫好。这一望无边的稻子,要是全割了分掉,年底家家户户交完赋税仍有余粮,再也没人会饿肚子了。

此时一辆驴车缓缓在路边停下,周威坐在车里,至此,她才终于明白,杨思焕丈量土地,哪里是一时兴起!她这分明早就盘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