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春日的午后,惠风和畅,天朗气清,大雨已连绵了几日,那日总算晴转起来。

低矮的院墙上生满青苔,一束桃花开出墙去,空举几根细嫩的秃蕊,指向漫无边际的田野。

花瓣被雨打落在翠色的草丛上,打眼望去,红的红,绿的绿,或有莹莹露珠芡叶挂枝,春色无边煞是可爱。

在这样明媚的午后,刘氏将先前缝好的小肚兜和毯子拿出来洗晒。他踮脚轻轻将肚兜担在绳子上,又细细抹平皱面,嘴角旋即露出一抹笑意。

是因想起前日有僧人路过门口,敲开门来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刘氏也合手回礼,僧人自云从关中大兴佛禅寺来,找他要了十粒米,说是自有用处。

刘氏将僧人打量再三,从那浓眉阔耳间,似能看出些超脱凡尘的气质来,给了他一小把米,僧人只是摇头:“阿弥陀佛,多谢施主,贫僧只要十粒米。”

果然专心致志数了十粒米出来,其余的皆还了回去。

刘氏看着有趣,便问他:“法师大德,可能为我这孩儿赐些福祚?”

这人这看刘氏大着肚子,面色微变,终是垂眸攒珠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顿了顿,阖目舒眉又一次念道:“阿弥陀佛,天地不仁,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罢......”

刘氏听不懂僧人的话,不知这是好话还是歹话,直到僧人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两颊现出酒窝来,看起来益发像佛了,他道:“汝女非汝之女,其才也平平,然性能平万邦,勿使入歧途,或成救时之功,有朱紫之象。”

刘氏听他这么说,虽还是不懂,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依僧人的话,他会生女儿,而且这个女儿将来极有可能成为救时的大官。

刘氏想着僧人的话,眸中似有光亮,忍不住掐指细算,还有不到一个月,他就要生了。

当天傍晚,刘家爹爹到杨家看儿子,进门看着破落的院子,免不得嫌弃一番,嘴里依旧没好话:“凡土和水团作瓮子,尚能当水器,杨明华那物却是废物一个。”一路从院子往屋里走,一面捏着帕子骂道:“若不是你母亲念她本分,我便是瞎了也不愿将你嫁她的。”

杨家在小墩村末端,孤立无邻,便是如此,刘氏还是扯了扯父亲的袖子:“爹,别说了,她这不是出去寻生计了吗。”

“怎么,还不让说了?”刘家老爹坐到四方桌前,提箸在桌上的咸菜里头搅弄一番,嫌意更深了些:“你就吃这个?”

他将带来的一篮子鸡蛋搁下,蓦然站起来,举了烛台绕到后院的小屋里,看杨家老爹躺在床上捶胸喘息,白着双嘴唇、有气无力迷迷瞪瞪道:“亲家公,你来了。”

杨家老爹顽疾在身,虽刚过半百,看起来却已有了迟暮之色,耳朵也不大能听得见话了。刘老爹和他交流起来很费劲,两个老人说了会儿话,刘老爹便出去了。

刘老爹临走前看了一眼杨老爹吃剩的饭,又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儿子,后俯身附耳道:“亲家,你歇着吧,我走了。”

“诶,慢走。”

刘老爹在屋里还好好的,一出门马上就揉鼻皱眉:“臭死了。”抬眼掠过儿子的脸,问他:“你都这样了,还要隔日给那老不死的揩澡?”

刘氏无法,全是生活所迫,却不想再听自己父亲这般叨叨了,便劝他早些回去。

谁知对方竟点了他一记额头:“你这傻小子。”语气一柔,缓缓说道:“杨明华那废物虽是个不顶用的,倒能伺候你一下,现在她也不在身边,万一你哪天突然就要生了,你指望那个躺在床上的老不死的来照看你不成?”

细细想来也是了,刘氏便让父亲留下来。只是从今往后,耳朵又不知要多生几重茧了。

第94章 晋江首发

因刘氏临盆在即, 刘家爹爹在杨家住了下来。

正当江南的雨季,方晴了两日的天,又下起雨来。

杨家蓬屋漏雨不歇, 外面下大雨, 里头也跟着下小雨。堂前的桌上、地上, 各摆了好些瓦瓮盆瓢接水。

入夜时分, 天边掠过几道惊雷, 雨下得更大了些。

刘家爹爹炒了一碟青椒鸡蛋端到堂前,牢骚发个不休,一面骂屋破、人没用, 一面用乘了饭的碗扒拉几块鸡蛋,从后门出去了。

刘氏提箸夹了一筷子鸡蛋放进嘴里, 扭头望向父亲离去的背影,不由轻轻笑了一下。老爷子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不但服侍他, 连带他卧病的公公也一并好生照料着。

都说嫁出去的儿郎是泼出去的水, 不曾听说哪家小郎嫁出去还要老爹跟过来服侍着的道理。

念及此,刘氏心里就难受, 父亲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却要为自己家的事劳心劳力。

心里有事, 肚子就跟着痛起来, 刘氏不禁弯腰曲背, 捂着肚子,下.身却撕裂般地阵痛起来, 离预产期还有近一个月, 这就要生了吗?

刘家爹爹回来时看见儿子倒在地上,满地是血。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他惊慌拍额, 看样子是要早产了。

“明华...明华...”

听儿子这个时候还在声声着杨明华的名字,刘家爹爹又急又恼,“你唤那废物有什么用?”说着将使劲将儿子拽起来,好不容易将他搬到床上,想去叫产翁,却被刘氏一把拽住:“爹,帮帮我......”

刘氏吃疼不住,又将两个儿子的乳名乱喊一通。

昏暗的烛光里,刘氏的鬓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产翁赶到时,刘氏已经晕了过去。刘老爹手忙脚乱地去烧水,过了会儿,产翁的女婿急匆匆出来,面带难色道:“不好了,孩子横住了,出不来,大人也快不行了,我公公问保大还是保小?”

等到天快亮时,刘氏才醒,知道孩子没保住,哭得死去活来。当时刘家爹爹安慰他,说是个男孩儿,又劝慰他是儿不散,父子缘分没修好之语。

可是刘氏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隐约听到产翁洗手时叹了口气:“可惜了,是个胖丫头。”

刘氏要看孩子,他爹却迟疑了一下,复叹道:“埋了,讨债的小鬼罢了,你只管养好身子,休再想他了。”

听他这样说,刘氏哭得更厉害了。哭声之大,就连住在后院的杨家爹爹都听到了。

中午刘氏的爹给杨老爹送饭时,他问他:“是不是生了?”

因想起儿子的嘱咐,怕说实话刺激老头,刘老爹迟疑了一下便道:“哪有这么快,这才九个月。”

杨老爹指着自己耳朵指摇头,示意自己没听清。

刘老爹无奈地大着嗓门又重复道:“九个月,早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