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章面不改色,道:“臣自知有罪,听凭皇爷发?落,然而罪在臣身,谢氏何其无?辜,臣只求皇爷能还谢氏清誉。”
皇帝似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看了他片刻:“色迷心窍,你就非她不可?”
那个妇人可是曾真心实意爱慕过他的弟弟。
“臣确实心悦于她。”裴玄章以额触地,脊背上的目光如山之重?,却未令他退缩,神色柔和,“先皇后?曾教导过臣,夫妻之爱从一而终,臣既然决意娶她,就不该在意这些虚名。”
皇帝没想到?他何时变成被情爱束缚手脚的男子,然而低头看到?裴玄章那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的眉眼,恍惚了一刻,想起早年那段意气风发?的恣意岁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夫妻二人只有彼此,虽然聚少?离多,却也?平静快活。
可如今,他老了,他的儿子们也?渐渐老了,非但没被岁月磨合得平稳宽容,反而因?这无?上权柄各怀异心。
天子以四海为家,四境之内,莫非王土,可得天下的同?时也?失去了寻常人家的温情,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只保留下追思妻子的习惯,反而不大记得当初炽烈冲动的情意与初为人父的喜悦。
偶尔也?有臣子趁着宴酣之时求他赐婚,只是多为父母为子女求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还没见过哪家郎君如此没皮没脸,说自己心悦哪家女子。
殿中静了半晌,崔俨眼见陛下盯着裴尚书?打量,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喉咙,皇爷近来越发?难伺候,他身为着红近侍也?须得小?心翼翼,不敢上前求情。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朕还以为你这铁树永不开花,非得教裴氏绝嗣不可!”
皇帝默了默,轻轻叹了一口气:“谢氏既然有孕,朕也?不耐烦见她,叫她好生养着,等生了孩子再进来谢恩就是。”
崔俨愣了愣,他被吓得有些糊涂,如今才?想起来皇爷的脾气,虽说如今事情闹将起来,裴氏颜面扫地,可于天子而言,臣下的些许丑事不过美玉微瑕,只要?这人用得还趁手,管他是君子剑还是屠夫刀?
更不要?说圣上有些时候原是吃硬不吃软,最是欣赏性?子执拗之人的痛快,反倒厌恶墙头草的软弱,裴尚书?这般理不直气也?壮反而合皇帝的脾气,小?步急趋到?裴玄章身前,连忙提醒道:“尚书?还不谢恩么!”
裴玄章谢恩起身,含笑称是,他正?要?告退,却被皇帝叫住,遂垂手侍立一侧。
“元振,你做事一向是叫朕放心的。”
皇帝的目光在这张年轻沉稳的面上停留片刻,流露出些许慈爱与若有若无?的哀意,又倏忽不见。
铁如意敲击在铜罄上,发?出清越而绵长的响声,手持其柄的天子若有所思,道:“可此事到?底是裴氏太过,这半月你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外出。”
……
自从裴玄章离开谢府,谢儇与崔氏便下了禁令,谢怀珠被迫拘在闺房之内,不得挪动半步。
纵然她知道是裴玄章弄出这些动静,阿爹阿娘不过是怕坊间流言传到?自己耳中影响养胎,可还是有些耐不住性?子,教婢女出去探听消息,瞧瞧世人会如何恶毒地揣测她。
红麝见裴玄章这些日子再不过来,娘子却泰然自若,除了偶尔的孕吐,吃得下睡得着,颇感讶然:“娘子不生气?”
那些人满口污言秽语,就算是滤去一些内容,也?足够令人气恼,简直把她家娘子说成是狐狸精。
谢怀珠摇头,含笑道:“气还是气的,裴谢两家门第悬殊,他们两个又是兄弟,过错一股脑都推到?我身上来了,外面这些嚼舌根的人连我的面都没见过,倒把闺阁里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瞧着比你都清楚,可这些人与我非亲非故,又不能当着我的面说这些下流言论,为这些人生气是不值当的。”
她连为裴玄朗动怒都觉得是极不值得的事情,更何况还要?花心思在旁人身上。
红麝松了一口气,然而想起那可恨又令人畏惧的镇国公世子,不满道:“可娘子怀着身孕,又遭流言蜚语,就算没叫人送铜钱去,世子也?该过来瞧一瞧。”
谢怀珠失笑,作势拧她一把,叹气道:“我是可以躲在家里的,他一日不知道要?被弹劾多少?回,兄娶弟妇,着实不光彩得很。”
不过谁叫他心甘情愿,原也?该他受着。
然而这些她全然明白,甚至有一段时日她盼着有人能揭穿裴氏清正?门风之下的丑陋腐坏,可当万千骂名集于他一身,她于平静安逸中偶尔思及,心还是会丝丝缕缕地发?疼。
这无?关乎事情的对错,只是因?为她在意这个犯下罪过的男子,爱是一件可怖的东西,一半是冰山,一半是火焰,她偶尔能从中尝到?热烈到?近乎痛苦的甜蜜,但更多时候却在担惊受怕。
可是哪怕他令她不安担忧,这一点甜蜜也?足以给予她勇气,多么可怕的一件事,谢怀珠想起来都觉不可思议,她最后?竟会爱他。
似乎孩子也?能感知到?母亲的不安,谢怀珠察觉到?腹部稍有些发?紧。
她连忙抚了抚隆起的位置,日子似乎过得很快,这个孩子的存在也?愈发?明显起来,好在她吃得不多,又有医师照拂,婢女伺候,算不上十分辛苦。
孕后?怕撕裂肌肤,谢怀珠每每觉得汗腻,都让婢女用巾帕蘸温水轻柔擦拭全身,而后?涂抹油膏,保持肌肤的柔韧。
她有时会为自己生出的爱意而羞恼,试图将这些都转移到?腹中的孩子身上,毕竟这个孩子流淌着她的血脉,她会爱它是人之常情。
然而只要?想到?这孩子的存在,她不可避免地会联想这孩子的父亲,酸涩而甜蜜。
侍女这些时日做熟了这件事,已经知道如何服侍娘子擦身会令谢怀珠感到?舒适,天气和暖,风柔日明,谢怀珠只裹了一层软绸,靠着玉枕昏昏欲睡。
这些衣料无?半点纹饰,又是穿过一次便丢,即便被油膏浸透了也?不可惜,反而更令肌肤柔嫩,她常敷上半个时辰。
屋内还有会弄箫弹琴的婢女,如果她高兴,甚至可以点几?首明快的小?调闭目养神。
只是她今日再度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却察觉出今日侍女的手劲虽然适中,但对于她过于娇嫩的肌肤而言,实在粗糙。
这些婢女做的都是近身伺候她的精细活计,手上日日浸染油膏,双手也?变得纤长细嫩,但是……那有些粗砺的指腹磨过她膝窝,骨节分明比寻常女子大上许多。
谢怀珠倏然睁眼,犹带睡意的双目迎上那张熟悉却又有几?分陌生的面庞,她下意识缩回小?腿,然而却被那人更快捉住,拖了回去。
“几?日不见,韫娘已经不习惯与我肌肤相贴?”
裴玄章起初担心惊醒了她,手下力道极轻,见她醒后?怯生生地望着自己,好像他不该出现在此处,稍稍用力些力气,又重?又缓,油膏的香气随着揉捏的热度散发?出来,像是要?被人都揉进肌肤里去,吃透了一般。
谢怀珠忍不住闷哼了一声,那指腹上的薄茧至多令她肌肤微红发?痒,但是她素了许久,一个正?值盛年的魁梧男子白日闯入她房中,衣冠楚楚,又神情严肃地抚慰衣不蔽体?的她。
简直像是在惩罚。
绸衣为油膏所污,散发?着淡淡香气,紧紧贴在她腰间,近乎透明。
“别这样欺负我。”她微微吸着气,双手交叠覆于身前,反倒拢出两轮明月,劳她还要?再伸出两指,徒劳无?功地向上遮掩,似欲拒还迎。
裴玄章眸色渐深,他俯身轻吻谢怀珠面颊,安抚她道:“崔夫人今日去了佛寺礼佛,暂时不会回来,韫娘不要?害怕。”
这她才?会更害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