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应点点头:“你要是感兴趣,随时欢迎你去看看。要是没空的话,也不用担心,周文诚说为了答谢我照顾了他的狗半个月,他主动帮我看着新店的进度呢。”他的手又在被子里揉我的肚子。

樊清致凑热闹比划着说:“这狗还是我去抱养来的呢。一开始的时候就这么小,比香瓜大不了多少。文诚哥照顾得好,现在才长得又肥又大的。”樊清致又兴致勃勃地陪他聊了一会儿天,到了医院的病房休息时间他才离开了。霍应才把我从被子里抓了出来,用手指戳了戳我尾巴上的破洞:“我差点忘了。你这里会疼吗?”

我摇摇头,因为我没有痛觉。他脸上的表情似乎轻松了下来,他想了想,用力伸长了手臂,够着了一卷白色的医用胶布。他乐呵呵地说:“转过去,我来帮你补补。”

我的表情顿时就崩溃了,这是补补的问题吗?那么难看的胶布贴在我身上,我才不要呢。我尤其不乐意的是他还在等着我自己转过身去把屁屁露出来。我正想悄悄地转身往床下爬,他就一手把我按住了。他得意地用牙齿撕开了两段胶布,在我那个烧破的地方,狠狠地贴了一个凶残的大“X”。

他拍拍手:“这下好了。等我出院了再给你找其他材料补上。”好什么?明明贴得那么难看,我摸了摸那两条胶带,咬牙切齿地想。晚上霍应把我半搂着,就趴在他的胸口睡,典型的“鬼压床”姿势。我心想他怎么睡得着?果然霍应睡不着,半夜的时候他恶意地用手指拨拨他贴的那个“X”字,我颤栗了一下,转过头看他。

他说:“小凡,你是怎么进到毛绒鹦鹉里面去的?也教教我。”

我揉了揉眼睛,霍应这大半夜的开始突发奇想了。我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进去的。车祸以后我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再说当毛绒鹦鹉又不是什么好事,你当人当得好好的,要学会这个干吗?”

霍应看着天花板:“人生不过几十年,当毛绒鹦鹉说不定能存在上几千年呢。”他转过头非常认真地说:“要是我死了以后,你还是以毛绒鹦鹉的形态存在着,那怎么办?要不然还是我吃点亏吧,借你一点地方好了。我死了以后把你的骨灰盒还有这个毛绒鹦鹉一起封在我的墓里。省得你出去害人。”

“谢主隆恩。但是我不想被你封起来。我想要自由地活着。”你还是一个人去死吧。

霍应的语调陡然沉了下去:“你什么意思?我死了,你根本不伤心,也不想来陪我?你觉得没有我,你仍然能活得有滋有味的,是不是?小凡,我倒是没看出来,原来你一点良心都没有。”

我大胆地瞪了他一下,有道是祸害活千年,离他死起码还有几十年呢。我说:“我这个毛绒鹦鹉的身体还不知道能撑多久呢。指不定谁先离开这个世界。要是有一天我完全消失了,难道你也会立刻把自己埋进我的墓里吗?”

“闭嘴!你不会消失的!”他吼了一声,把我喊愣了。过了许久,霍应捏捏自己的鼻梁:“早点睡吧。”我哦了一声,从他胸口上滑了下去,蹭在他边上继续睡。霍应的身体很结实,又暖暖的,靠在他旁边睡还真挺舒服的。霍应现在比我的体型大得多,他轻轻松松一伸手臂,就把我从头到脚整个还报在怀里。

过了几天,霍应安排了一辆宾利,带着我往市中心CBD的方向开去。霍应已经拆了石膏,用不着躺在担架上了,只是坐着轮椅。车停在一家新装修完成的旗舰店门口,看样子这家店还没有正式开张营业。它的设计很有意思,模拟了一个豪华别墅的外观,上面是大面积的太阳能屋顶,还有一个绿色的自循环中庭系统,侧面采用了成片的透明双层玻璃,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房屋结构和内部装修,里面已经布置一新。内部流线设计也极尽巧妙,分离出似通未通的一个个分展区,自然地显露着淡淡的空间独立氛围。平心而论,霍应的这个新店看上去很新潮。

霍应把其他人留在了店外等候,自己兴致勃勃地摇着轮椅驶到大厅中央。我被套在旅行袋里,只露了一枚脑袋在外面,霍应拉开旅行包的拉链,把我和三角架、摄影机都拿了出来。我爬出旅行袋,绕着大厅摇摇摆摆地走了一圈,活动筋骨。霍应嫌恶地看了我几眼:“你不要乱走,拿好摄像机跟紧我。”

霍应说:“我们从一层开始往上慢慢走。”这家店内设有最新的平移传输带步廊,顾客不用走一步路就可以参观完整个店的所有展区。我站在传输带的扶手上,扶好三角架对着霍应的半身拍摄。霍应今晚还布置了一些新花样,传输带旁边每隔几米就有一个预先固定好的彩色的氢气球。随着传输带的移动,他一路摘取那些气球,越攒越多。大厅的装饰灯有自动遥感功能,随着我们渐渐上行,装饰灯逐层地一一开亮,层层铺展,就像一个奇幻的童话王国一般。他的预想是在我们到达最顶层的空中花园时,刚好摘完所有的气球,开亮所有的装饰灯,并完成他的整个故事。他看着镜头,清了清嗓子说:“我第一次遇见那个人的时候,是我刚刚高中毕业的那年夏天。我为了庆祝连家也没有回,就买了机票飞去西藏旅行了。我持有新到手的驾照,在当地机场租了一辆汽车,想一个人横跨西藏。我在一个旅游景区的自动存包处遇到了他。”

不得不说,霍应的富有磁性的声线是天生的,很让人着迷。随着他娓娓的讲述,我的思绪也慢慢展开,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天,他的故事和我的记忆重合了起来。我那时还没有被霍家找到,在酒吧里工作,我随着一个还算说得来的常客去西藏远游,不料才陪了两天,他就回去处理急事了。我决定在八宿附近看完最后一个大山景区就回去。

我在景区的存包处第一次使用存包机,觉得新奇有趣。我按照提示把一元的硬币放进去,按下正中的红钮,听到右边啪的一声弹开了一个柜格,红钮下方吐出了一张条形码。我匆匆忙忙地把包塞了进去,刚刚把柜门关上,就看到我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旁边站了一个英挺的青年,他鼻梁上架着太阳眼镜,可是我依旧能够感受到他阴测测的目光。

他正拿着一张条形码纸站在柜子的扫码器处。时间沉默了两秒,然后这人把他手里的条形码纸给捏成了皱条,一把把我抓住摁在了柜子上,怒气冲冲地说:“你在干什么?”

我直觉地领悟到我可能是做错什么事情了,只能老实地回答说:“我,我在存包啊。”

那个青年不放开我,他吸了口气,问道:“有手机没?拿出来。”这,这是在抢劫吗?

我哀嚎道:“我没有手机。我身上也没有带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显然一点也不相信我的话,动手就要抢我的钱包,我忙把钱包揣进怀里死死护住,一边大叫抢劫救命。但是存包处那里除了我们两个一个人都没有,那个青年的年龄比我大上三岁左右的样子,体格也比我强健很多,我自然挣不过他,很快就被他按到地上去了。他非常野蛮地把我的衣服扯开,在我悲惨的哭叫声中毫不客气地抢走了我唯一的钱包。他得手后略带鄙视地说道:“你是卖的?”

我一愣,低头一看,我的左胸已经在刚才的争抢中微微有些袒露,我知道我的左乳被穿了一个孔曾经戴过银环,虽然我把环摘了下来,但是那个孔还是清晰可见。我忙把衣服拢上:“不关你的事,快把钱包还我。”

他根本懒得理会我,自管自地搜索了我的钱包一阵,皱了皱眉头,因为他确实没有找到手机。他转而骂我:“你出个门也不带个手机?”他见我不回话,不满意地指指柜子,在我存包的柜格下方弹开着一个空柜子,显然我刚才错用了他刚扫开的柜格,用完之后还把柜门碰上了。怪不得他冲我发火。他吸吸鼻子:“我的手机在箱子里,现在没有办法给景区管理处打电话了。”

他把我钱包里的二十几枚一元硬币都翻了出来,一枚一枚地□□存包机里,随机弹开柜格,等他手里只剩下两枚硬币的时候,他原来的那个柜格终于弹开了。他把自己的手机和钱包给取走,狠狠哼了我一声。我有点理亏,好脾气地跟他赔礼道歉:“对不起,我刚才没有看清楚,给你添了麻烦,都是我不对。”

那个青年微微一笑:“没关系。”然后“咣”地一声拍上了柜门,当着我的面把最后那张条形码撕成了碎片,然后转身就走。我忙喊道:“等等,我的东西还在里面呢。”随后我意识到他根本是故意的!他怎么能这样?我的东西现在全在那个柜子里。我在他后面大喊:“你太过分了,我已经跟你道歉了。”他完全不理我,自管自地往前走。这里四下无人,我一情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能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不断喊他。他走了一会儿,我就看见远处是一个很空旷的小停车场,只泊了一辆黑车。他走到了车边,车嗒嗒地闪了闪车灯,他坐进去便启动了。我知道追不上他,十分懊恼地停下脚步,用鞋跟搓着脚下的泥土。

我一个人坐在小小的存包处,感觉空气不知不觉中冷了几度。我掏掏自己的口袋,里面只有一张可怜的身份证。我在那里坐了很久,突然耳边被重重地嘀了一下。只见刚才那个讨厌的人神奇活现地把车开到我的旁边,放下车窗,说道:“你上来不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浪漫的表白(下)(大修版)

我直觉地感到他是不安好心,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又很不愿意被他就这样抛下,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上了他的黑车。山间景色迷人,很快就让我忘记了这种猜疑的心理。他特意载着我在山峡间穿梭着兜风,两边的天际是黑郁阴淡的隐隐山脉,车驶到低谷时可以看见清澈的河水溪流,行驶到高处时可以看见绵延不绝的林海稀原,开到密林深处的地方放慢了车速,还可以观察到小小的松鼠在树枝间跳来跳去,灰色的野鸽子在地上走来走去东挑西拣地翻草籽吃。坐着汽车兜风跟步行就是不一样,那个人为了让我看得更爽快,将侧座的窗玻璃开着,我可以把头探出去。

“那里有一只红狐狸啊!红狐狸啊!不对,是好几只,那是狐狸妈妈,她身边有好几个小狐狸呢!”我拍了拍身后驾驶座上的那个人。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太阳眼镜,懒洋洋地回答道:“看到了。你现在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我姓梁啊。那里有一个瀑布啊,好高好高的那个。我们等会儿会绕到那下面去吗?”

“……”

兜兜转转了好一会儿,绕过一个小村子时他买了几个木菠萝,我确实有点饿便一边剥着自己吃,一边讨好地把剥好的木菠萝推给真正的买主:“木菠萝你吃吗?”

“你没看见我在开车吗?”于是我拿起一个来放进他的嘴里,他嚼了嚼咽下去,嘴角不自觉地往上弯起一个弧度。我知道他吃得满意,就又剥了一些喂给他吃。我开始觉得有些困倦的时候,混混沌沌间他体贴地关上了车窗,车里很温暖。等我一觉醒来的时候,车子正高速行驶在一条宽直的道路上,周边变成了一片宽阔的高原,一点也不像是刚才那样幽曲的景色了。我一个激灵坐直了:“这是什么地方?”

“我带你去察雅过夜,晚上吃顿好的。房间么,我们挑县城里最好的温泉旅馆怎么样?”

我吓了一跳:“你要和我过夜?”

“那你以为我带你兜兜转转半天不是为了跟你上床而是为了看风景吗?”他用眼睛的余光在后视镜瞟了瞟我,“你好像不喜欢我?”

“你停车行吗,放我下去。”见他不再搭理我,我抱紧了手里的随身包,大声说:“你再不停车,小心我砸你!”说罢,我吓唬他一般地举起了包。他这才不得已在路边停下了车,改为面向我看着,我想他太阳眼镜后的眼神一定是在怒视我。我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推开了车门急急地跨了出去,晚上冰凉的风吹在我身上,我一阵颤抖。我所遇见过的恩客们眼睛里都充满了欲望,他们只是在肖想我那时还十分稚嫩的身体,但是他却富于极度的侵略性,就像一匹饿极了而虎视眈眈的狼,不管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灵魂,他都想毫不犹豫地全部吞拆入腹。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我真的让他吃了一次,以后一辈子都会甩不开这条闻过肉香的大尾巴狼。

“谢……谢谢你,但是我……”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就是害怕和他发生那样的关系。

“不想就算了。但是你到底什么地方对我不满意?或者说我有什么地方比不上你的其他客人?我自认为我们白天的时候相处得还是很愉快的。”他手里玩弄着两枚亮闪闪的硬币,语气里有几分好整以暇。

当时我真的说不上来。现在想来我那时怕的是他那漫不经心的语调里流露出的认真劲儿。我这辈子没有得到过别人的感情,也害怕得到以后再被伤害,我不想和任何人产生长久的关系,我怕他会是一个例外,改变我本来的人生基调。我扭过头:“总之是我身体不好。你找别人比较好……”我关上车门,站到了路肩上。他认真地说:“你现在要是走了,以后想再回头倒贴我,就没有今天这样的便宜了,我就不会在你身上花钱了。你再考虑考虑。”我摇摇头。

他的脸色沉了又沉,冷声道:“很好。那你就在这里下车吧。我看你怎么走回去。”他加速了汽车箭一般地离开了,那辆黑车就如同一个黑点一样渐渐沉下地平线,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我一个人站在荒原上,看着它远去的方向。

从这里要走回原来的八宿太不现实,车子开了那么长时间,早就离八宿很远了。天色越来越阴沉昏暗,往来的车辆也少得可怜,很难搭到汽车。与其回到八宿,不如考虑向着黑车远去的方向行走,先去察雅县城再说。

我沿着公路前行,却发现天色已经凝重到一种可怕的地步,空气中也可以感觉到非常潮湿的气息,风翻卷着我的衣领。这高原地区受到强对流气候环境的影响,天气变化无穷,夏季下雨甚至降霜落雪都是可能的。我只能加快了行走的步伐,可是走不到二十分钟,天上就先是密密麻麻地砸下豆大的雨点,随即一变,直接下起了冰雹来了。难怪路上没有什么车辆了,想必当地的天气预报一出,当地人都避免外出了。冰雹隔阻了视线,周围的景物就立刻变得极为模糊,如同加了高斯动态效果一般,很难看得清远处的事物了。我用手挡在头上,顶着冰雹,匆匆地小跑了起来,安慰自己千万不要害怕,只要坚持一会儿,肯定就能够到达那个叫做察雅的地方了。

我顶着越来越大的冰雹走了十多分钟,在远处模模糊糊地看到道路上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怪异地横在路当中。直到我跑近了,才看清楚原来那就是刚才我乘坐的那辆黑车。只不过它现在已经以一个非常凄惨的角度侧翻着横在了道路上。

我走近过去,用袖子擦了擦已经铺了一层薄霜的侧窗,清楚地看到刚才那位载了我又丢下我的那位青年车主还在驾驶位上。他脸上已经没有戴着墨镜了,但是此刻他满脸都是鲜血,非常恐怖。好在那一侧的玻璃窗已经碎了,我靠过去唤了他两声,他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似乎有意识,可是既动不了也说不了话。我从碎裂的窗玻璃处将手伸了进去,打开了车锁,勉强拉开了已经歪歪扭扭的车门。我用力把身子探了进去,松开了他的保险带,把他从车内拉了出来,拖到路边上。

我一边撕了衣服给他包扎,一边问他是否有哪里疼,他依旧无法回答,只是微微睁着眼睛看向我。我摸摸他的口袋,想找他的手机,可是没有摸到手机,却按到了一块手帕,里面包着两枚硬币。眼见柏油路的颜色渐渐由黑变白,我心下着急不已。天气开始了明显的降温,我咬了咬牙,把车里能找到的靠垫全都拿了出来,顶在我们两人的身上,紧紧地和他抱在了一起。他头上温热的血淌下来,流在我的脖子后面,让我清晰地感受着他生命的流逝。他开始还能微微地动动手指,下意识地搂紧我的脖子,可是后来他便渐渐不再有动弹了,只是我仍然能够感受到他的体温,暖暖的,没有变得冰凉,让我觉得心安。冰雹就像子弹一样狠狠密密地砸在地面上,我一心只祈祷着这场冰雹快点结束,好让我想办法救他。

不知道冰雹下了多久,后来就渐渐停了。我才发现我的姿势已经紧张到僵硬了,我费力地把他拖起来,背到身上。我才走了一步就趔趄起来,因为我的腿脚不由自主地不停发抖打颤,我怎么也止不住。地面上冰粒遍地,我背着他艰难地走了很久,久到我的手脚已经失去了感觉,都不觉得累了。我就像一条无限延长的直线上的小黑点,慢慢地蠕动着,看不到终点,只能看到前面无穷的路。后来我终于远远地看到路边有一个漂亮的红点,红色代表那里有一个加油站。我呼救着喊叫了一声,但是我的嗓子已经被冷风灌哑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喊出来,和他一起昏倒在了满是冰粒的路上。我最后还能感觉到他趴在我的身上,清浅地呼吸着。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的床上。护士告诉我是加油站的工作人员把我送到医院的,我从事故现场到加油站一共走了九公里多的路。听说那位青年车主也已经脱离了危险,被亲属借走了。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我始终不知道那个人真正的样貌,因为他不是戴着墨镜就满脸是血。所以过了不久我便把他淡忘了。三个月后,我被霍家找到,被送去见过第一次见霍应的时候。我恭恭敬敬地鞠躬,说:“初次见面。请霍少爷以后多关照。”他淡淡长长地“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