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商议事情,想?必妙真已经?不在那屋里了。胡老爷有些不情愿地起身,同孙姨娘嘀咕,“她长了个狗鼻子,我才回来就给她闻见味道了。”
孙姨娘拉了儿子到跟前,不大理会他这话?。他理理衣裳,不得趣味地向胡夫人那里去。
那屋里在收拾饭桌,果然不见妙真,连雀香也回房去了,只得胡夫人在榻上吃普洱茶。她一嘴两用,一壁吹茶碗,一壁剔胡老爷一眼道:“你外?甥女千里万里地来了,你也不想?着看她一眼?就晓得你那心肝儿子。”
他走近了,她鼻子果然灵,嗅见一股乳腥气。想?必是那小短命鬼才刚吃过奶。不由得又添两句,“哼,仔细疼他多了,他受不住。老人家常说,贱养才养得活,这样大了还吃着奶。”
胡老爷不作理会,坐在榻上也向丫头?要了盏茶,趁势把下人打发出去,“把妙真安顿好了?”
“还用你说?她问了舅舅好几回了,惦记她父亲的事。到底打听见什?么?信没有?”
他一面?拂着衣摆上的灰一面?叹,“现今定了官商勾结,私相授受,欺瞒朝廷好几项罪名,因为是那冯大人的案子,明年还要押上京去刑部复审。还是那年尤姐夫那批料子惹出来的,遭虫蛀了。”
“我怎么?记得那批料子都叫尤姐夫烧了的??。”
“烧是烧了,架不住有漏网之鱼,有一份交到宫中的,可巧里头?就有一匹遭虫蛀了个洞。好几层查检的人硬是将这事情隐了下来没告诉,为的什?么??还不就是为今日有个把柄好整治我这姐夫。树大招风,人家盯他尤家不是一日两日了。”
那气一声接一声地叹出来,又都是有些轻飘飘的,不够沉重。
胡夫人受这影响,也是不够痛心的态度,仍呷着茶,“看来这事情你还使不上力了?”
“我没那样神通。”胡老爷笑笑,一边眉毛轻提,有些瞧不起的神色,“论亲戚情分?,寇家比我们?同他尤家还亲,姓寇的在湖州做生意起头?还是靠的尤姐夫,他们?都使不上这力,我去白忙什?么??”
胡夫人点着头?道:“这事上咱们?使不上力,那妙真同安姐夫家的婚事你总是要管的吧?”
“这是自然,你找个时候把安家的人请来商定个日子,他们?是婆家,看他们?家要如何办。横竖咱们?这头?一应都是全?的,妙真的嫁妆都按数搁在库里,届时原封不动抬到他们?安家去,咱们?就算交了差了。”
说是当?舅舅的要管,还不是推给她当?舅妈的去办。胡夫人本?来不痛快,又听见那些嫁妆,胸口更是焦躁地跳了两下。
第43章 玉屏春冷 (??三)
怪道人说商人重利, 常与银钱打交道,有关钱财的事就是刻在骨髓里的。听见个动静就觉得是银子在响,不免提着心神,最怕亏了一点。又觉少赚一份都是亏。
因为这份精神, 胡夫人对妙真的嫁妆总有些捺不住的心痒。那份财产摆在她家的库里, 就像掉进了她的荷包,要再想往外掏, 总是揪心得困难。
她又是最爱攀比的人, 不想等雀香出阁的时候排场还不如一个破落户, 况且雀香是嫁到苏州黄家去, 愈发该比一般的商户小姐体?面。
如此思想, 便搁下茶碗瞟了胡老爷一眼?, “妙真的婚事倒好说, 一早就是定在这里的,不过按部就班,按两家的意思来。可雀香的婚事你?又是如何打算呢?眼看过一年她就要出阁,你?再不预备好, 仔细临到跟前一团乱。”
胡老?爷只?是笑, “雀香的事也是该怎样办就怎样办,你?放心,她是我的女?儿,我还?能亏了她不成?”
胡夫人就是不放心,当初大女?儿出嫁时就有些不好看。她追着问:“你?总是这样说。头两年还?早, 我不过问, 现?今可不是由得你?说, 到底预备些什么,你?一样一样说给我听。”
“有什么好说的?咱们?家账你?还?有个不清楚?”
“那都?是账面上的钱, 你?背地里藏着多?少?,我哪里去晓得?”
“你?看看,你?只?管猜忌我,难道我就不是她的亲爹?”
胡夫人说得不耐烦,“少?来糊弄!你?今天到底得给我说个清楚明白,你?当爹的不管,我做娘的可不能不清不楚地打发女?儿。”
胡老?爷早在心头打算好了的,陪给雀香一万银子,再两亩田地。在他已是好大的手笔。
他当年吃过这亏,老?太爷心疼两个嫡亲的女?儿身患恶疾,多?陪了些钱财出去。那时胡家的生意原就有些不好,这一陪便把胡家家底陪了个大半空。到他手里来,经过这些年,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终归算重新兴起家业。他吃过的这亏可不想再叫他的儿子吃一遍,况且两个女?儿都?是好好的,无病无灾。
给太太逼得无法,他笑着细数一遍,自觉大方,这份大方还?是给的黄家的脸面。
不想胡夫人一听便拍案而起,“就这点子东西你?也拿得出手!你?还?得意,好像很了不得,人家黄家是苏州府台,缺你?这一万银子和这两亩荒田?!”
胡老?爷渐渐收起笑脸,淡淡道:“依我的意思就不想和官中结亲,这些人我躲都?躲不及,还?要去和他们?结关系?你?看看尤姐夫,就是官商勾结定的罪,咱们?做生意的人家和他们?结亲,都?是吃亏。你?非要逞这个强攀这门关系,你?本事大,你?倒是拿些出来陪过去,我就这些,再要多?的,我可是一个钱没有。”
胡夫人急得去拉扯他的衣裳,“你?少?同我哭穷!你?没钱?没钱一个两个的姨娘抬进家来?没钱成日家给你?那小短命鬼打金锁添香油?好你?个没良心的杀才,那短命鬼是你?亲生的,女?儿就是你?外头拾的?!”
胡老?爷给她扯着摇头晃脑,心里倒是不疾不徐。这太太他是清楚的,外头唬人里头弱,能奈他何?
他毕竟才是当家做主的人,小事上都?是她劳累,大事上还?得看他松不松口。横竖他一口咬定“没钱”,就是不松口。
摇他摇得累了,胡夫人渐渐垂下?力气,一双恨眼?险些将他的肚肠瞪穿。然而也只?是干瞪着,心只?盼那小短命鬼早死。可盼了这些年,人也照样是活得好好的。
她是一点报复的手段没有,坐回那里又是恨又是丧气。想了半日,终想出个欺软的法子。反正妙真的嫁妆多?,反正无人再替她做主,不如把她的嫁妆分出些来给雀香。
这主意好,她一扭脸,便同胡老?爷商榷起来。胡老?爷没甚可说的,只?要不叫他出钱,他倒很乐意为女?儿打算。
只?是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他毕竟是舅舅。于?是脸一抹,做出几分为难与悲切,“叫我往后死了,有什么脸面去见我大姐姐?”
胡夫人乜他一眼?道:“少?在我面前充好人,你?往年可没少?抱怨你?那两个姐姐。说什么把胡家的家财都?掏空了,丢下?个烂摊子给你?。我看她们?要是还?活着,你?恨不得亲自将她们?搜干剐净。”
胡老?爷摇摇手,表示不认同,“这就是你?错看了我了,至亲骨肉,我能有这狠心?”
她懒得看他装模作样,把眼?调转一边去,“可安家那头未必好打发,他们?家难道就不想这笔钱?还?得先想个法子糊弄了他们?才是。”
等了半晌,不闻他发声,以为他也是没主意,恨得她扭头就要骂。却看见他稳如泰山地坐在那头,嘴里噙着一抹别有深意的笑,仿佛已有些成竹在胸。
其实胡老?爷也拿不准,当年同现?在一样,都?只?是怀疑。但也是老?掉牙的旧事了,如今于?他无害也无益,犯不着去提。
他只?道:“你?先捡个日子,把安家的人请来探探口风。”
择定了五月初三,胡夫人先将这事告诉给妙真听。妙真听后没甚感想,倒是满心记挂着南京的消息。问了好几回,胡老?爷都?是支支吾吾地搪塞,说要往深了打听又不够资格,毕竟与南京那头关系有限。
妙真等了一回又一回,渐渐觉出意思,这都?是些敷衍的话。
她坐在下?首椅上看着对面墙上那几扇槛窗,耳朵里听见舅舅舅妈两个在那里咕咕叨叨地说着婚事,感到不大与她相?干。与她骨肉相?连的,被锁在南京。她眉头倏地一叠,调头捉裙跪到榻下?。
冷不丁吓了胡家夫妇两个,胡老?爷攒着眉一想就猜到她是为什么,当下?恨不能插翅飞出屋去。
可惜妙真没给他这机会,眼?色一凝,便凝出两行清泪,“烦舅舅费些心,把我那笔嫁妆拿去南京打点,我没这些钱也是一样的嫁人。我宁可不要钱,只?要活命,我要我爹我娘活命!”
两行泪成了两条河拦截在胡老?爷膝前,以至他一时躲不是,不躲也不是,全没奈何地坐在榻上迂回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