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德里安理解他的意思,上将对艺术抱有热情,或者说,对美有着浓厚的追求,这种追求其实很高明,因为以美作为介质,许多矛盾都得以消解。

十八年前战争结束,神圣帝国用新谕信仰取代旧谕信仰,之所以能够平缓过渡而不引发暴乱,靠的就是歌剧、绘画和小说,歌剧游说贵族、绘画征服知识分子、小说吸引平民,所有的作品都极美,且无一例外以新谕信仰作为主题。

这一切都奠定了慕德兰推崇艺术的传统,在如今的帝国,可以说谁掌握了艺术的话语权,谁就掌握了时代的脉搏。

“你说上将通过神来寻找美,这可以理解。”夏德里安问,“那奥涅金博士通过神来寻找人,又是什么意思?”

艾西礼沉默了一下,而后说:“‘我通过神来寻找人’是父亲的遗言。”

他将玫瑰经放回书架,“我其实也没有完全理解,我关于父亲的记忆不是很多,他教过我如何培育温室,还有大提琴。”

“我记得最后一年他很喜欢去圣堂,在神像下面画速写,有一天他告诉我,他想在温室里种一些花,他带着我把种子埋下去,再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

奥涅金博士是神圣帝国的功勋科学家,他亲自创立了战后的帝国研究所,数年来,这间研究所为神圣帝国的国力发展做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

但他去世的原因一直是个谜,有人说他死于过劳,有人说他死于战争中落下的旧伤,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传言,是死于一场大火。

十五年前,帝国研究所建立的第三年,研究所深夜被人袭击,导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火灾烧毁了整条街,造成的损失极其严重,数周后官方公布伤亡名单,其中的死者就包括奥涅金博士。

按理说帝国应该为其举办国葬,但最后的葬礼并未公开,所以他真正的死因一直众说纷纭。

“十五年前上将在军部面临着一些麻烦,失势了一段时间。”艾西礼解释,“所以取消了国葬,只有一小部分人参加了葬礼。”

夏德里安却说:“我知道。”

艾西礼:“?”

“你应该不记得了。”夏德里安转头看着他,“我在葬礼上见过你。”

艾西礼愣住。

“你那个时候抱着一盆花,蹲在一个角落里。”夏德里安回忆的同时有点想笑,“可能是哭累了,满脸鼻涕还睡得很香。”

“……我不记得了。”艾西礼道。

夏德里安摆摆手,“我那个时候有任务,时间紧迫,只能过来匆匆看一眼,可能上将都不知道我来过。”

“当时是凌晨,管家给我开的门,一进来我就看见你蹲在祭坛下面,应该是哭累睡着了。”

“我本来想把你偷走来着。”他说着露出有点恶趣味的笑容,“但你家管家太凶了,我都把你提溜到车后座了他又突然出现,说什么少爷伤心过度不宜出门,要我说人伤心的时候就应该出门兜风,待在家里肯定会憋出病。”

艾西礼看起来很努力地在想,最后有点挫败,“我真的不记得了。”

“正常。”夏德里安道,“你出生那会儿还在打仗,当年你在军部可是很有名,据说炸弹落下来照睡不误,等你睡醒了,仗也打完了。我把你偷出去那会儿你睡得正香,肯定不记得。”

艾西礼有些窘:“……不过我记得管家第二天有带我出门兜风。”

夏德里安:“那看来他还是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事实来得太突然,艾西礼显得不知所措,夏德里安逗他,“怎么,是不是特可惜没被我偷走?”

艾西礼在他面前一向很直白,点头道:“嗯。”

“好饭不怕晚。”夏德里安笑了,走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现在也不迟。”

一吻分开,艾西礼突然道:“老师。”

夏德里安:“怎么?”

“那天在亚历山大城,早晨的时候,我去西北礼拜堂找您。”他说,“那个时候我在礼拜堂门口看到您,突然想到父亲曾经跟我讲过一句话。”

夏德里安挑眉,“你是不是在暗示什么恋父情结?”

“当然不是。”艾西礼无奈,“那个时候我还小,有一次去圣堂找父亲,发现他只站在门口,却不进去。我很奇怪,父亲却问我,知不知道圣堂大门通往神像的距离。

“我不知道,于是他告诉我,在神谕信仰的传统中,圣堂大门通常距离神像一百米。

“《玫瑰经》曾有记载,一百米是人与神之间的距离,是最幸福也最寻常的间距。”

“本来我不相信这个。”艾西礼顿了顿,说:“但是那天在一百米外看到您,我立刻感到了一种安宁。”

夏德里安听完,饶有兴味道:“那你是要和我保持负距离还是一百米?”

艾西礼:“负距离?”

夏德里安凑过去,“你还要不要亲我了?”

显然,在人世的欲望前,神的信仰往往不具有那么大的诱惑力。

等他们亲完,夏德里安道:“之前我一直好奇你到底想学什么专业,现在我知道了,你想学生物,对吧?”

艾西礼其实并未收到生物学院的就读邀请,他刚要说话,夏德里安却道:“别担心上将,交给我。”

他笑了一下,又说:“就当送你的升学礼物好了。”

数日后,艾西礼收到了帝国大学生物学院的入学通知。

第二学年开始,艾西礼换了教学楼和宿舍,又是一年的神圣方位日,整座学校的皇后玫瑰被尽数采摘,佩戴在每一个学生的衣襟上。

艾西礼今天满课,因此不能去看选帝侯大街上的节日庆典。每年的神圣帝国日,城堡剧院都会出动最好的歌剧演员,扮演成传说中的各种角色,坐上花车通过选帝侯大街,在整个中央城区游行。

艾西礼上午的课在生物学院的主教学楼,这座古老的建筑毗邻帝国大学主干道,能看到学校里来来往往的人群,许多人学生骑着自行车成群结队,冲出校门去看外面的游行,将衣襟前的玫瑰抛到花车上。

课上到一半,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势之大连讲课的纳尔齐斯也向窗外看去,他是这节课的代课教授只见学校里不知何时开进了一辆敞篷车,就停在主干道旁边,正对着学院主楼。

帝国大学校内有很严格的限行令,能把车开进来的人少之又少,车后座放满了玫瑰,开车的则是个比玫瑰还要风华万丈的人,他戴着墨镜朝楼上看过来,正好看到窗边的艾西礼。

“下来!”夏德里安朝他喊,“带你逃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