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长青点头随她到得大殿中,却并未有安坐的心思,心中焦急有之,忧愁有之,但最怕的仍是张衍不肯出来相见。眼见着商裳告退已有一段时候,他终是忍不住来回踱步,觉得自己是否该思量一下稍后如何回玄水真宫请罪。
就这么来回走了几圈,他腆着个肚子也觉得乏了,刚要停下来缓缓,身后忽然间有了些许动静。
范长青猛一回头,见张衍一身黑衣磊落,器宇轩昂,一颗心陡然踏实了下来。一方面庆幸张衍肯出关一见,一方面又觉得大师兄果然是料事如神,自己先前那些忧虑实在是杞人忧天,倒显得怀疑大师兄的筹谋。
“张师弟,打搅了你闭关修行,却是为兄的不是了。”他赶忙拱手致歉,因着对方如今已是十大弟子之一,语气更添了些礼遇。
张衍倒并不见多少被打断闭关的烦扰之色,想来是正好收功:“无妨,倒是师兄显得如此焦急,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范长青暗自打量了一下张衍如今的修为,丹煞满而不溢,想来是离破开窍关只差一步,短短七载,能由此功行,实在不易。他钦佩之余,想起齐云天交代的差事,又不由苦笑:“既然师弟业已出关,那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了,此事当要与你说个明白,否则还真是难以理出头绪。”
“来,师兄且先坐下,慢慢说。”张衍微微一笑,抬手示意。
范长青与他各自落座,思来想去,仍觉得这前因后果委实好笑,叹了口气,三言两语把那方振鹭被人斩了手臂一事告知。张衍听罢,倒也不能明说是那方振鹭轻敌,活该有此教训,只奇怪道:“范师兄,既是那方振鹭与那金敏长之事,又怎会牵扯到我的身上?”
范长青连连苦笑:“这事说来说去,本是少清那边理亏,那仇昆也是个明白人,自觉让师弟认个错,送些伤药,这事情便揭过去了。”
“当是此理。”张衍点点头。
“只是,唉……只是那方振鹭入赘陈氏,他那位夫人,当真是个火爆脾气,竟无论如何也不肯饶过那金敏长,还寻人借了法宝,将对方拿了,锁在后院之中,要那仇昆喊师长前来亲自认错道歉。”范长青瞥了眼张衍的神色,继续说了下去,“结果那仇昆脾气上来了,也是倔强,就在山门外结庐而居,等着陈氏放人。还扬言道,陈氏若有本事,便扣人一辈子,或者杀了也无法,只是他日陈族弟子行走在外,可就要小心少清的剑不长眼了。如今一耗便是七年,双方谁都不肯让步……张师弟,你既与那仇昆是旧识,不妨前去调解一番。”他说到此处,不由拱手,面露恳切。
张衍听罢这桩闹剧,心中有些奇怪,面上倒不露分毫:“少清派那里如何说?”
“还能如何?当作不知罢了。”范长青见他发问,心知此事必还有斡旋的余地,略微松了口气,“也亏得是我溟沧派,少清派不愿意为了这等小事与我撕破脸皮,若是换做南华,元阳这等门派,怕是在外游历弟子都被杀得好几个了。”若非清辰真人那封信及时传到了大师兄手中,大师兄提前向少清那边安抚了一番,才未如何影响到两派相交。否则真闹起来,只怕陈族是想要走苏氏的老路了。
“此事乃数年之前所发生,为何今日才言?”张衍又问。
范长青想起那陈长老求上门的模样,轻笑一声:“那还不是起先那陈族拉不下脸来,只是如今他们也是不愿把这个烫手山芋拿在手中,因此放软态度,求到大师兄门上。”他顿了顿,多少有些为难,但也只能厚着脸皮往下说,“可大师兄却让我来你这处,只说你定有办法,便把我赶来此地了。”
老实说,他心中早已有了张衍推脱的准备,横竖一会儿回玄水真宫领罪便是。依着大师兄的手段……想到此处,范长青又添了些视死如归。
“无妨,此事便交予我来处置。”张衍不过一思量,随即便爽快答应。
“唉,既然……”范长青那厢已做好了叹气的准备,随即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猛地抬头,“你,你说什么?”
这……居然就这么答应了?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张衍吗?
范长青陷入沉思,一时间拿不准张衍这句答应背后是何用意。换做旁人,一眼便能看出此事到底是吃力不讨好,要么得罪少清,要么得罪陈氏,自然,得罪陈氏的事情这位师弟已是做得不少,只是以他如今身份,到底需要注重颜面……可对方不仅答应了,还答应得如此爽快,这实在是件纳罕事情。
“张师弟,你可当真是想清楚了?”他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张衍反悔,更怕他生出别的什么事端来。
张衍望着范长青那副谨慎模样,便知他在顾忌什么,于是抛出了个能教他安心的说法:“齐师兄曾赠我金尘炉使用,我欠他一人情,齐师兄既命范师兄前来,我岂能不给脸面?事不宜迟,这便随师兄走一遭吧。”
范长青闻言,心中一定,原是这桩缘故,难怪大师兄如此有把握。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
再一想,张衍先前劝大师兄退位,确实有几分可气,但毕竟还是顾念着大师兄的提携之恩,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哪怕是白日,天一殿里也昏沉得有几分阴晦。齐云天略有些困倦地靠坐在榻上,散着头发,擦拭过手中棱花镜的镜面。这些年那位法宝真灵倒甚少出来烦他,多数时候仍睡在镜子里养神,他也乐得清闲,只在玄水真宫调理旧伤。
一晃几载过去,肩上那伤倒是已过了复发时那阵痛的煎熬。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次旧伤发作,比之从前,倒愈合得容易了许多,不似之前,还得入地六泉的泉眼闭关,以寒意强压那伤痛。
他收起“花水月”,取过搁在榻前的玉匣算了算时辰,便换了个姿势躺下阖眼决定再睡一会儿。
陈氏这桩事情,他本来可以大做文章,只是让少清那边承了张衍的人情也无不好。这么些年都等过来了,也无妨再等上百年。陈氏,太易洞天,陈太平……过去的那一笔笔账,他从来都算得很分明。
就这么堪堪要睡着时,极细微的气机波澜惊动了他。他抬手搭在额前,略有些模糊地睁开眼,望向大殿门口。
那个漆黑的身影逆着光一步步走了进来,毫不把自己当外人。这是自然的,这个人身上有自己给的符诏,玄水真宫一应禁制自然拦不住他。
齐云天支起身,长发披散过肩头时才意识到自己的仪容不整,下意识去摸索束发的丝带。而张衍已是来到了他的跟前,按住了他的手。
“大师兄可是在等我?”张衍握着那细长的手指,微微一笑。
齐云天把垂落的长发拨回耳后,望着那张许久不见的脸,也终是笑了:“你解决得比我想的要快。”
“我快些料理了那金敏长,自然是为了早点来见大师兄。”张衍牵起那只手,仿佛找到了某种熟悉的感觉,低头吻了吻那微凉的手背
第110章
手背传来温热而柔软的触感,恍惚间几乎能分辨出深邃的唇纹。
天一殿内的光线晦暗,齐云天并不能很好地看清那张俊朗无俦的脸,唯独落在手背上的那一吻有些发烫。本能的矜持敌不过张衍手上的力道,他下意识想转过脸,但目光却不舍得从那张脸上移开。
气机交接的瞬间,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张衍体内雄浑的丹煞之力,张了张口,本想问他闭关修行如何,又终是忍不住,仰头轻轻咬上对方的下唇。
张衍压着他躺倒在榻上,反客为主,拿下了这个吻的主动权。他一手抚过齐云天的侧脸,拨开那些散乱的碎发,摁住他的手腕的那只手摸索着手指的缝隙,彼此交扣。他本来并不如何熟悉这等风月上的事情,偏偏每每与齐云天接近的时候,便会有种肌肤相亲的念头。他稍稍偏头,咬过齐云天微张的唇,轻而易举探入舌尖,勾刮过对方湿软的舌床,搅出些许水声。
齐云天疏于此道,不过片刻便有些气息不稳,但仍是迁就着他的动作,任凭张衍在唇齿间为非作歹。张衍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压下来,他一时间只觉得身体的力气甚至无法抵达指尖,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下。
双唇辗转许久才各自喘息着分开,牵出一条水丝在中间断开。齐云天衣衫微乱,肩颈处的咬痕落在张衍眼中看得分明。张衍将手撑在齐云天颈侧,侧头吻上自己曾经留下的痕迹。嘴唇沿着颈窝来到肩膀,但见昔日裂开的伤痕已经愈合为浅浅的一道,他这才心下安定了些许,在锁骨处抿出一点红痕。
“我那厢甫一收功,大师兄便派人来给我出难题了。”张衍稍微支起身,与齐云天额头相抵。
齐云天抬手抚上他耳畔,眼中盛着安然的笑意:“于旁人是难题,于你不过是小事一桩。”
张衍望进那双阔别了七年的眼睛里,第一次有那么几分明白了凡俗戏文里唱的相思不相思是个什么意思。原以为修道多年,看惯白云苍狗,生死都可付之一笑,不曾想还会有这样因着小别一见便欢喜的日子。
原来这就是喜欢,因为喜欢,所以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来见上一面,现在见到了,只觉得满足,又觉得还远远不够。
“仇昆已是带着那金敏长回山了,陈夫人那边料来也无话可说。”张衍与他说起方才的事端,多少带了些揶揄。
齐云天微微笑了笑:“陈氏此番被驳了面子,想来也会安分些时日。”他顿了顿,想起一事,伸出手去拿过床头的那个玉匣,“正好,我有东西要给你。”
张衍接过那玉匣,并不急着打开,摁在手下反是一笑:“仿佛总是大师兄在送我东西,我却还曾送给过大师兄什么。”
“这是‘化气成刃’之法一些要诀,皆是自经罗书院里那些典籍中梳理出来的。”齐云天轻咳一声,掩去面上浮起的些微血色,抬头缓缓道,“你丹成一品,如今丹煞已是积攒得足够,到了该破开壳膜的时候。这一步尤需谨慎,我却帮不了你什么,你……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张衍俯身抱住了他:“我会的,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