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穆清闻得这夸赞,微微垂下目光:“可惜论《玄泽真妙上洞功》,同辈中还是要数齐师兄最为精通。大师兄当年还未修得北冥真水时,便已是十大弟子首座,如今……”

“如今他已不是什么十大弟子首座了。”秦真人听他提起齐云天,目光骤冷,抬手收了那道符??,至于一方精致的玉匣内。

钟穆清一愣。

秦真人合上玉匣,玉扣合拢的啪嗒一声在殿内分外清晰:“你那时尚在闭关,自然不知。齐云天已自请从十大弟子首座之位退下,苏氏灭门,苏闻天之位亦是空出,如今这两个出缺已有宁冲玄和张衍顶上。”

她话语平静,唯独说到张衍的名字时平添几分恨意。

钟穆清心中细细想过,宁冲玄上位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一早便有准备,但那张衍……不曾想那张衍居然同齐云天当年一般,丹壳未破便参加大比,且还争下了一席之地。只怕再过上些许年头……

“恩师,”他斟酌着开口,“十大弟子背后,需得有洞天真人扶持,方才能成事。那张衍并非洞天门下,如何能坐上这个位置?”

秦真人轻笑一声,略有些讽刺之意:“还不是守名宫那位搞的鬼。原以为是个安分守己的,不曾想竟和她师父一般,最是多管闲事。”她微微眯起眼,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不屑之事,“还有玄水真宫……呵,我倒要看看他还有多少手段。”

“齐师兄……”钟穆清听她言语不善,因自己身份尴尬,亦只能换了个稳妥的答法,“齐师兄为人周全,身份又非同一般,有些行事,确实让人不明就里。”

秦真人听他如此评价,微微一哂:“身份非同一般?等他真成了上极殿偏殿主那天再说吧。”

钟穆清听她话中意思,若有所悟:“十大弟子退位后循例乃是要入上三殿就职,恩师难道要……”

“等此子入了上三殿,你道是以后还有能拿捏他的人吗?”秦真人嗓音渐冷,思量间眼中蕴着是假还真的笑意,“不过此番却是他大意了……世家被逼迫到如此地步,我那掌门师兄为着门内平衡,也断不会让他此时入上三殿。少说两百年内,他齐云天也只能在玄水真宫修行,上不了浮游天宫。”

钟穆清听着她这番剖析,心中略有些震动,最后低声道:“待得两百年后,必又是一番新局面了。弟子定不会让恩师失望。”

“如何?你若有异议,不妨一说。”

秦墨白于高处的星台上温言开口,注目于殿下跪坐着的年轻人。

齐云天俯首一拜:“师祖此番安排乃是为门中大局考虑,其中苦心弟子自然知晓,无有不从。世家元气大伤,敢怒不敢言,我师徒一脉亦不宜逼迫太狠,否则恐有矫枉过正,过犹不及之祸。”

浮游天宫的大殿内一片空寂,宝灯珠光幽凉,隐约有凛然的风声呼啸来去。秦墨白拂尘一扫,望着照壁上那缓慢游移的阴影,平静开口:“此时不让你入上极殿,固然有安抚世家的缘故,但也有另外一重意思在里面。”

齐云天思量过一瞬,随即一笑,垂下眼帘:“是,弟子自知心性有亏,还担不起如此大任。”

秦墨白久久地注视着他:“当年……有人评价你貌似端庄,实则狠厉,藏锋芒于圆润间,怀沟壑在恭敬下,你以为此言如何?”

“太师伯此言,字字赤金。”齐云天似是而非地笑了起来,从容点破。

“不错。”秦墨白倒也对那个称谓不置可否,“你当年一道紫霄神雷重伤世家的陈渊,你太师伯于高处看得分明,曾同我如此评价于你。我知当年十六派斗剑一事,你吃过许多苦头,也知你这些年其实从未放下过一些念头。听闻你先前,往微光洞天去了?”

齐云天并不意外秦墨白知晓此事,心平气和地应了:“是。”

秦墨白抚过拂尘流苏,却并不再往下过问:“当年你归来时,该说的,我已同你说过了。你是个聪明孩子,心中自当有数。”

齐云天眉心微动,但神色仍压抑不变:“是。”

“浮游天宫固然灵机充沛,但罡风太烈,反是玄水真宫于你的旧伤益处更多。”秦墨白长叹一声,“好好将养着吧,这天,就快要变了。”

“天地风云易变,但师祖决心已下,自然不会动摇。”齐云天望着高处那身影,缓缓道。

“我若动摇,那动摇的便是溟沧千万年根本。”秦墨白付之一笑。

殿内气氛一时间凝沉下去,仿佛一切俱是塑像般静止的,唯有照壁之后的影子徐徐来去。秦墨白静默片刻,终是再次开口:“上不得浮游天宫,眼下只怕也正是遂了你的心意,可是如此?”

齐云天略微抿着唇,一直端然的脸上浮起些微动容,他想将那些情绪藏好,可眼中的柔软却难以泯灭:“师祖说笑了。”

“你若在玄水真宫,昭幽天池与你往来,倒确实方便许多。”秦墨白淡淡道。

齐云天垂下目光,思忖许久才轻声开口:“弟子惭愧。”

“能有缘分,那是好事。有缘分,那从前吃过的苦,便不是苦,不过些许考验尔。”秦墨白知道说中了他的心底事,低叹一声,“若是无缘,还硬要结一段因果。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这世间风月,有浓情蜜意,便有恩断义绝,说到底苦乐自知。你想必已是通透,将来个中滋味如何,受得住,受不住,都得受着。”

齐云天听着那来自高处的淡漠话语,眼中有种静谧与安然:“弟子明白,多谢师祖教诲。”

秦墨白反是笑了:“现在的你未必真的明白,若可以,也希望你永远也不明白。”

齐云天望着那极清浅的笑容,却隐隐读出一种被岁月稀薄了的哀戚。那哀戚其实并不明显,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却又教人无奈且唏嘘。他知道的,也许旁人未必懂得,他却是知道的。很多年以前,那些静好与温存还历历在目,连他都觉得歆羡。而如今,万事凋零,只余灰烬,早已不复来时模样。

齐云天自浮游天宫折返回自己的洞府,归时一天月色皎皎,圆满得恰到好处。

范长青是个办事利落的,已是查访到了他要的消息。此刻见他归来,连忙迎上前:“大师兄。”

齐云天略微点头:“如何?”

“那少清确实来了两名弟子,因着听说张师弟晋位十大弟子,特来造访,一唤仇昆,还有个不过十四岁的少年是他的师弟,叫金敏长。”范长青取出一份卷宗交于齐云天,口中仍是细细说来,“那金敏长年少气盛,闻得张师弟年纪轻轻丹成一品,便成了比斗的心思。可惜张师弟闭关,昭幽天池不见外客,于是那小子转头就在我溟沧门中寻起了对手。”

齐云天倒并不如何意外:“他找上了宁师弟?”

范长青摇了摇头:“那小子仿佛是有这个意思,不过宁师弟为凝聚法力真印,早已离山,是以又扑了个空。”

齐云天思忖片刻,不过区区一个顽童,但毕竟出身少清,知道些厉害,自然不敢去向洛清羽韩素衣这等修道多年的前辈挑战,如此说来,便是……他心中约摸已猜到了来龙去脉,无外乎清辰子信里说得郑重其事:“他去寻了方振鹭,且还胜了?”

范长青一怔,心中暗赞自家大师兄料事如神,连忙道:“也是方振鹭自己轻敌大意,因着对方还是个孩子,便随手敷衍,谁知被人斩了一条手臂去。”他顿了顿,显然也觉得此事有些好笑,“本来也没什么,不过丢了点面子,长点教训而已,偏偏那方振鹭家中那一位是个火爆脾气,当即用法宝拿了那孩子,要仇昆喊师长来领人。唉,这便有点仗势欺人了,对面那仇昆也是个有脾气的,当下就扬言要住在溟沧山门外候着,他陈家若有本事,便一辈子不放人,只是得记着,少清弟子的剑也是会杀人的。”

说来说去不过是点小事,只看陈氏那边怎么处理了。齐云天听罢前因后果,当下倒也懒得插手。陈氏将事情捂得密不透风,显然是怕丢了颜面,可惜闹到如此地步,总归得有个交代才是。

清辰子信中说,被困于溟沧的那名少清弟子在门中颇得宠爱,其师兄荀怀英更是杀剑一脉难得的才俊……他心中考量一番后,便有了几分计较。

“且先不去管他,”齐云天漫不经心地嘱咐了范长青一句,“看陈氏那边能熬到什么时候。”

第108章

齐云天所说的时候,陈氏熬了七年,终是熬不住了。

彼时范长青正在玄水真宫处理一应的琐屑――说来奇怪,齐云天自十大弟子首座上退下之后,竟自请在玄水真宫潜修,暂不入上三殿领职。只是他人虽未上浮游天宫,许多事宜却都已交付了下来,范长青毕竟也算玄水真宫的掌事,自然负责打点好那些小事,再拣要紧的报与自家大师兄。

陈氏的拜帖在一应请柬文书中甚是扎眼,范长青先是以为世家又要作妖,拿着那帖子如同捧着烫手的山芋,一边赶紧让周宣给齐云天递了过去,一边去到前殿多少做些表面功夫,给陈氏来的人一个说法,言是大师兄前几年闭关参悟法门,还未到出关的时候,眼下也只能先通传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