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步入亭中,在颜贡真对面坐下,温言笑道:“往日里琐屑杂事缠身,抽不出空,如今师弟们个个出类拔萃,接了这担子过去,小侄这才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来与颜师叔叙叙旧。”
颜真人细长的眼中隐约有精光一掠,但随即如常――齐云天主动自首座之位退下一事他反复思量过,起先以为是孟至德自掌门处得了消息后便与这个大弟子通了气,合演了一出退位让贤,既捧上了宁冲玄,又抛了个机会给张衍。但事过之后再一细想,退位那日孟至德的讶异又不似作伪,这当是齐云天自作主张之举,甚至有可能是掌门老师绕过了他们几个径直面授机宜。
思量间,他不由皱了皱眉,压着那股子摸不着根底的不自在,看向对面那个晚辈。
诚然,齐云天虽是晚辈,且不过元婴修为,然而……颜真人仍是一副长辈该有的慈祥:“这是自然。”说罢,便要唤童子奉茶上来。
齐云天轻叹一声,暗暗摇头示意:“颜师叔这杯茶且还不急,实不相瞒,小侄今日来,是有一事报与师叔知晓。”
颜真人听得此话心中又是一跳,却又无法从齐云天的神色间琢磨出什么来,暗恨此子心机之深,竟是上来就把控了这场谈话,但当下也只能先顺势而为,遂道:“齐师侄太见外了,有什么事情,遣人来知会一声便是,何必自己跑上这么一趟?”
“此事……恐还是不要叫旁人知晓的好。若非关系重大,小侄又岂会来打扰颜师叔清修?”齐云天淡淡开口,话中大有深意,“这事来得实在突然,小侄斟酌了一番,觉得总还是该让颜师叔知晓才是,以免日后再生出什么枝节,反是不美。”
颜真人眉头皱得更紧:“却是何事?”
“乃是有关洛师弟一事。”齐云天徐徐道。
闻得自己徒儿的名字,颜贡真心头又是猛地一跳。洛清羽乃是他的得意弟子,一直以来也还算争气,只是当年那旧事一直叫他觉得蒙羞。此时听齐云天冷不丁地提及洛清羽,他自然心中不愉,更添几分冷意。
齐云天对着那不善的目光反是一笑,随即又叹了口气:“颜师叔可还记得掌门下令围剿苏氏一事?”
苏氏灭门不过月余,如何能忘?颜真人心中冷笑,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
“那围剿苏氏一事是由小侄主持,苏氏咎由自取,灭杀本在情理之中,一网打尽也就是了。只是那日在殿上,秦真人抛出了诛杀苏奕鸿即可得十大弟子之位这等彩头,是以不少后进弟子便难免贪功冒进。”齐云天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这本是人之常情,只可惜那些弟子大多甫一上阵便败了下来,被庄师弟救回来时已落得一身是伤。”
颜真人耐着性子听他娓娓道来,却只觉有一张网在当头兜下。
齐云天抚过袖口的龙影腾水纹,神色平静:“那些重伤弟子多是世家,又兼有一重真传弟子的身份,小侄自然也不敢大意处理。洛师弟习《青灵显化元微法》,是以由他帮忙一并救治那些受伤弟子,这本是情理之中的。只是……”
“只是什么?”颜真人终是追问了一句。
“只是世家那边有几位弟子,当夜便伤势恶化,只能转生去了。”齐云天将话淡淡补完,“其实也是他们命中合该有此一劫,怪不得旁人,但偏偏洛师弟与世家,唉,也算是有嫌隙的……是以落在好事之徒口中,自然又是一番文章。”
颜真人目光一沉。
齐云天转而宽慰道:“不过那等捕风捉影的言论也只是寥寥几人在嚼舌根,因着发现得早,小侄已是料理了,自然不会让当年那等风波再起。洛师弟心性纯正,岂会因为当年一点流言缠身就对世家蓄意报复?若真要报复……只看那周用如今好好的,便知洛师弟是个心胸开阔的人,那几句本就站不住脚的闲话当然不攻自破。”
“……这是自然。”颜真人这才心下稍安,仿佛并不如何在意一般,“清羽那孩子岂会做出那等事情?必是有人无中生有。”
“无中生有,到底还是有了。是以小侄想着,合该来向颜师叔说道一声。师叔心中有数即可。”齐云天含笑对答。
颜真人瞧着那张笑得滴水不露的脸,却没由来只觉得心中生寒。这个齐云天,这些年行事愈发叫人捉摸不定。当年他羽翼未丰,世家未能将他除掉,到了如今,实在是一桩心头大患。不过眼下自己也奈何不了他,还是从长计议为好。只是那周用……原想着直接一了百了,现在多了这么一桩事情,反到还不太好动。也罢,说到底不过是小角色,犯不着斤斤计较。
眼下倒是这齐云天的来意,需得摸透。此人从不做无用之功,一举一动必有深意,此番前来,必有所图。
“齐师侄哪里话?该是贫道谢你才是。”颜真人微微笑了笑,“前次清羽的事情,还亏得有你,这次却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齐云天仍旧心平气和:“颜师叔客气了。只是小侄最近祭炼一件法宝,临到关头需得一枚‘定真玉’护持收炉。这‘定真玉’乃是萧氏族中秘传,小侄思来想去,只得冒昧地来向颜师叔问上一句,颜夫人转生前,可将这秘法告与师叔知晓?”说到此处,他又不觉一笑,改口道,“是我称呼差了,颜师叔与萧师叔并未行鸳盟婚誓,算不得道侣,自然称不得一句颜夫人。”
颜真人眉头重重一跳,机敏的目光里已带了罕有的盛怒之意,偏偏又发作不得,只冷硬地开口:“既然是萧氏秘法,又如何会外传?齐师侄怕是找错人了。”
齐云天品鉴了一番这句话背后的语气,笑得还是不温不火:“这可有些为难……小侄之前曾去经罗书院一行,想翻找些前人之法,可惜许多典藏都已毁在了当年内乱之中。些许余漏残卷的编撰,听经罗书院的执事说,是被颜师叔取走了。”
颜真人眉头紧皱,他自然记得这遭事――他命人去取了那经罗书院中不少有关成丹上三品突破丹壳的法门记载,连带着也确实含了那本记载了诸多杂项的残卷编撰。他本是要以此耽误那张衍丹成一品突破丹壳的进度,谁知今日这个齐云天竟为了个劳什子找上门来,还揪着那些陈年往事戳他痛处……当真可恨。
孟师兄门下,怎地养出了这等刁钻狡诈之辈?
“那些残卷我亦是阅过了,你既需要,拿去便是。”颜真人压着一股子火气沉声道,他自然明白,齐云天既然此番登门,便不打算空手而归,一扬手,一道清光自袖中飞落自对方面前。
齐云天双手捧过那玉简,笑着稽首:“多谢颜师叔。”
“担不起。”颜真人终是忍不住那恼火之意,冷笑出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齐师侄??璋特达,怕是要小心了。”
齐云天倒笑意更深:“摧之于木的,又何止是风?更有刀斧紧随其后,这才教人防不胜防。但小侄当年有幸得颜师叔照顾,大难不死,”他将“照顾”二字咬得意味深长,“如今谁是林木,何人又执刀斧,还犹未可知。”
颜真人神色蓦地一变。
而齐云天已是不紧不慢地起身告辞:“今日打搅颜师叔了,来日方长,想来还有很多时间与师叔一一讨教。”
颜贡真眼见着那个年轻的身影扬长而去,暗自咬牙,气机涌动间四面八方的玉帘都被震得粉碎四散。但随即他又想起什么,神色旋即冷静了下来,一挥大袖,将那一地破碎的晶莹敛去,重新布上了新的明珠玉穗。
齐云天出得微光洞天,漫步于云水间,掂了掂手中玉简,神识于其中一转便知这正是自己要的那一卷。
张衍丹成一品,要破丹壳尤为不易,他左右衡量,只觉其最后还是难免一试那“化气成刃”之法。只是那法门他当年亦不过只是听闻,知之有限,帮不上什么忙。谁知前去经罗书院翻查时,才知记载这等法门的残卷被微光洞天取了去。
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向颜真人求取一份残卷本不是难事,只是未免轻易就暴露了自己所求为何,反而容易留下破绽。倒不如这样一番虚虚实实,假假真真,一来教对方猜不透自己此行的用意,二来,也算是替洛清羽保了那周用的一条性命。
他长吁一口气,抬头看着远处海天相接,一派波澜万千,只觉得是少有的轻快。
张衍欲破丹壳,需得先累积丹煞,倒不急着拿这卷秘法去打扰他。何况这法门毕竟凶险,自己也当先琢磨一番才是。
第106章
回得玄水真宫时,外出撒欢的龙鲤已是趴在碧水清潭边晒着太阳。齐云天安抚了它两句,本就要往内殿去了,却被这厮咬着袖子不肯松口,只得多停留了两步。这龙鲤本是他昔年随门中长辈出使北冥洲时捉回来的,却脾气古怪,谁驯也不服,便一道法诀锁了神识,一直被放养在龙渊大泽。谁知后来,阴差阳错,反是这条龙鲤侥幸救得他一命。
他抚过那微凉的鳞片,终是暗叹一声,也就由着它使小性子,在岸边靠着它坐下,掏出自微光洞天得来的玉简细细翻阅。
前人的修行法门与心得来之不易,更何况是大能修士的经验之谈。可惜那些典籍在昔年门中内乱之时被毁去不少,事后他着人重新修撰,统共也只合了这么一卷杂项。
一行行端正的字迹浮兀与眼前,齐云天逐一拨过,找到了记载“化气成刃”之法的那几章。他因旧伤的缘故,这些年修为实则有些凝滞不前,但演化化丹时期的一些法门倒是轻而易举。
他于心中细细盘算着此法的利弊,偶尔斟酌着记下几笔批注,龙鲤趴在他身边,时不时吐出一股水雾,倒也知趣地不打搅他。
齐云天酌情又改了批注的几字时,忽觉附近灵机微动,遂抬头看向远处回廊。
齐梦娇本是提着裙摆轻手轻脚地走来,谁知悄然行到一半便被齐云天觉察到了,只得拿着手中那份卷宗笑嘻嘻地上前:“恩师。”
“如何不在功德院当值?”齐云天记得换作往日这个时候,这丫头当是在功德院批功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