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到静修的玉台上继续打坐,反而继续在刚才自己的位置上落座,不做声地望着对面空了的矮榻。瞧了半晌,他才缓慢阖上眼,抬手按在了自己左边的肩颈上,似有些难言之隐地皱了皱眉头。

天一殿内仍是光线昏暗,深沉得像是照不亮的夜。

过去了许久,齐云天终于还是扯开领口,将左半边衣衫褪至肩头,转头看了眼肩颈处的疤痕――他的肤色微白,体魄虽比不得同门中力道那般肌理分明,却也是成年男子一般的健实,那道疤就在他的肩颈处,齿痕分明,像是曾被谁用力咬过一口。

“真是有趣,”咯咯的笑声在大殿中回响起来,红衣的少女显露了身形,坐在水池边,用赤裸的双脚踩着水,“从前在我那里,玲珑狐用尽手段你都坐怀不乱,怎的对着个张衍,不过聊上两句,你便气机不稳了。”

齐云天拉上衣襟,整理好领口,看着那张貌似天真的女童面孔:“你之前做了什么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棱花镜的真灵依旧笑得欢快,娇俏里透着幸灾乐祸:“被你发现了啊,不过也就一点花香而已,又能怎样?”

她见齐云天面色似有些冷沉,玩笑开罢,也就啧了啧嘴:“你放心吧,他想不起来的。人生大梦,镜花水月,他那时不过是玄光修为,出了我的小界,阴阳颠倒,虚实交替,自然会把那里面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一点花香充其量勾起一点神思,他那般道心坚定的人物,转眼便能平了心绪,你紧张什么?”

齐云天没有表情地听着,听得“道心坚定”四个字时,微微笑了笑。

“况且他深夜来找你,可见心里还是有你这个师兄的。”女童想了想,又老气横秋地哄劝了他一句。

“他想试探的,我都知道,自然明白如何才能让他放心。”齐云天却只是徐徐起身,青色的衣袍曳过天一殿光洁的地面,悄无声息,“他并不在意能从我这里听到多少意见,他要的只是我的一个态度而已。”

红衣少女仰起头看着他步上高台的背影:“他是这般想你的?”

齐云天并不回头:“莫说是他,有时我也是这么想自己的。像我这样的人……”他没有说下去,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恹恹。

真灵与他闲话了两句便觉得无趣,自顾自隐匿了身形,又不知去了何处。

“恩师,弟子已送张师叔离开玄水真宫,特回来复命。”

齐云天在玉台上盘膝而坐,微微眯起眼。他记得送张衍离开时,嘱咐的不过是个寻常鲤仆,并非周宣。周宣说到底不过是他门下的记名弟子,资质尔尔,除却日常传授,倒也不怎么太花心思。

他并不马上作答,且等着周宣继续往下说。

果然,不过停顿片刻,周宣见没得到长辈回应,便又抬了声音补充道:“弟子路上偶遇张师叔,闻得张师叔是与恩师论道一晚正要离去,便自作主张送了一程。”

“你替为师相送,这是礼数。”齐云天在殿中轻笑一声,“虽是你自作主张,却是合乎情理的自作主张,何必惶恐?”不消看,他都能想见此刻周宣跪在殿外的模样。那么多双眼睛日日盯着玄水真宫,要知道张衍来访实在是太过容易的事。只怕不是他送完张衍才来复命,而是早就在等着张衍走了好来搬弄是非。

也罢,权当看看这当徒弟的能如何表演。

“恩师,弟子斗胆再禀一事。”周宣的声音略微有些抖,“张师叔自恩师这里离去后,转头便向着孙真人的道场去了,当是去拜访宁师叔。张师叔惊才绝艳,丹成一品,溟沧上下无不惊动议论,恩师不可不早作打算啊。”

齐云天闻得这话,笑得更深,话语里却不露分毫:“打算?你却是说说,为师该作何打算?”

周宣不见齐云天神色,只道是恩师肯听他一言,咽了口唾沫,沉声道:“恩师身份地位尊贵,声名在外,无人不服,可是张师叔如今甫一回山,斗败涂宣,丹成一品,掀起的风浪不可谓不大。如今深夜来造访恩师后,又转道去宁师叔处,只怕所谋极深。”

齐云天支着下巴,听着这番话若有所思,声音遥遥地传出去:“你张师叔能所谋什么?”

“弟子思来想去,距离门中大比不过三载,张师叔眼下所谋,当是那十大弟子之位。张师叔若登上十大弟子之位,想必会是恩师的一大助力。但凡事有利便有弊,张师叔如今在门中虽有名望,却无人脉,但若成为十大弟子,便不可同日而语。他日,若张师叔可一呼百应,只怕……只怕会对恩师地位有损啊。”

周宣这话说得恳切,想是早有腹稿,不过这些话,纵使他现在不来说,他日也有的是人来嚼舌根。齐云天听着,依旧不露喜怒:“那你以为当如何?”

听得恩师如此说,周宣心中一喜,迅速接口:“恩师高居十大弟子首座之位已三百年有余,弟子不才,愿在此番大比中迎难而上替恩师分忧。”

“你倒是乖觉。”齐云天似赞许一笑。

得了这般评价,殿外的周宣立刻振奋了精神,觉得自己此番有望,刚要俯首再说几句不服恩师厚望的话,一滴水忽地从殿内飞出,穿云破雾,弹到了他的额间,带来一股刺痛骨髓的寒意,整个人几乎当场冻僵在原地。

“自作聪明。”齐云天的声音传出天一殿,不见如何威严愠怒,轻描淡写间却压得人几乎无法喘息,“挑拨是非,妄议师长,在涟逍岛好生思过,无事不得外出。”

周宣僵硬之下无法叩首,慌乱焦急中到底挤出了几句分辩:“恩师!弟子并无他意,只是为恩师着想啊!弟子不过是一个记名弟子……”

“记名弟子。”齐云天略微重复了一遍,淡淡的话语轻飘飘地压下,让周宣根本无法抬头,“你是觉得,做我玄水真宫门下的记名弟子,委屈了是吗?”

“不不,弟子不敢!恩师明鉴啊!弟子,弟子无论如何也不敢……”周宣惶然间不知如何是好,饶是他一贯机敏,面对齐云天这三言两语,竟也找不到说辞。他如何就忘了,自己这恩师虽然深居简出,但门中之事无不在掌控中,自己一时错了主意,弄巧成拙,实在是愚不可及。

他不知所措间,一抹青色的影子来到他的眼前。

齐云天无声地走出天一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里既无责备也无恼怒,却偏偏看得人心底发凉。周宣嗫嚅着嘴唇,伏低身子。

“你道你张师叔来,是为了十大弟子之位,那又如何?诋毁师长,此为错一;十大弟子,能者居之,你若有那才能胆识,大可与之一战。你受教于我门下,不思进取,反而妄自菲薄,此为错二;至于错三……”齐云天平静开口,却叫周宣无地自容,“你道为师身份尊贵,地位尊崇,然而为师与你们一样,都不过是溟沧弟子,他日大劫,若山门有需,一样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像这般言辞,以后莫要再提。”

周宣见他没有盛怒重则之意,心中对恩师的敬畏更深,亦不敢再多嘴多舌,连连称是。

“你啊。”齐云天一拂袖,示意他退下,“回去好生静心吧,三年之后大比,你要做的功课可不少。”

周宣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齐云天独立在云水间,衣袍飞扬,人却始终是静的。

他想起周宣方才言辞中那一句“惊才绝艳”,似想到了什么,觉得好笑,又觉得唏嘘。

“惊才绝艳……呵,这天地九州,修真问道,最不缺的,便是惊才绝艳之辈。”青衣修士仰起头,望着一片晴空万里,抿出极浅薄的笑意,“他能一步步走到今日,心性,气运,刻苦缺一不可,靠的又岂只是一身才华?”

第12章

张衍自宁冲玄处打道回府,已是入夜时分,昭幽天池静得不起波澜。

他并未马上回归洞府,只是从云端高高地注视着这片仙家福地――同样是水,此处的水与玄水真宫又有些不同,同样是静,波澜不惊之间也带了分别。张衍望着这片承接着天河夜色的水面,此处的静,不过是因为无风不起浪;而玄水真宫那一片浩渺无垠的汪洋,却是因为皆受内府主人的掌控,不敢造次分毫。

齐云天此人的修为,比起当年初见,又精进了不少,人也愈发深不见底。

张衍不紧不慢自云头落入主府,走进陈设简单的内殿,在中央打坐的两仪图上盘膝而坐,一扬手,一道青光自袖中飞出,在眼前铺展开来。

那是齐云天所赠的玉简,上面记了些心得体会,那些字迹倒是字如其人,一笔一画端正分明,行云流水间收放有度。

他抬头注目半晌,忽地向着浮空的玉简伸出手去。

手指触到那温润的玉面,一时间恍惚,几乎要觉得那不是什么玉器石料,而是一截微凉的手指。隐隐约约的,似还带着极淡的梨花香。

张衍意识到自己走神,目光一冷,长袖一挥间卷起那方玉简,束之高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