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猛地一亮,齐云天惊醒过来,眼前还是雾蒙蒙的一片。
“齐真人醒了?”旁边有侍奉的童子惊喜地开口,“祖师说真人伤得不清,若是醒了需得好好休养。”
“我昏迷了多久?”齐云天咳出些许血沫,沙哑着嗓子发问。
“已有一天一夜了。”
他脸色微变,捂着胸口,气息犹自不稳,但毕竟不曾失了惯有的端庄温文:“门中如何了?”
童子瑟瑟发抖,咬着唇不敢开口,齐云天也不再逼问,环视了一圈四周禁制,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里是安全的,在这里好好呆着吧。”他说着,起身飞遁而出。
他所在的仿佛是浮游天宫上哪座偏僻殿宇,此刻刚一出殿门,便见天上雷云阴沉,大雨淋漓,潮湿的水汽中竟还夹杂着丝丝血气,更远处有惊涛骇浪的潮声呼啸而来。张衍看着齐云天一挥袖拨开滂沱雨幕往不知名的方向赶去,也随之跟上。
此时整个溟沧俱是晦暗一片,分不清昼夜,大雨声淹没了那些尖叫与厮杀的喧嚣。齐云天一路而来根本无暇顾及太多,只能携着北冥真水勉强阻拦所见的争斗。当他赶到一座峰头时,猝不及防地踩到了一泊血水。
张衍看着他脸色苍白了下去,随即意识到这正是他先前放下齐梦娇的地方。齐云天不顾伤痛匆忙赶来,原是要确保自己的弟子无恙。当时他心系浮游天宫上的变故,只将徒弟托付给了那名骊山派的女修,却不知此刻如何了?
齐云天一路往里走去,看着地面上皲裂狼藉,便知道此处曾发生过极为激烈的斗法。张衍中途留心多看了一眼,竟从那些残损的裂石沟壑中看出了数种功法的痕迹。
淋漓大雨之中,所有气机仿佛都被遮蔽,便是齐云天也无法轻易感知。他于中途驻足,闭上眼按捺下全部多余心绪仔细分辨,最后终于从苍茫雨声中听见了极细微的啜泣。
齐云天沿着山涧往上流赶去,忽然间,看到有细碎的嫣红自水中漂流而下。那是一片片散落残缺的花瓣,像是女子卸下的残妆,溟沧从来没有过这样奇异的花卉。
他循着那些花瓣的源头,一路来到了一个山洞前。
那山洞像是临时辟出来的,洞口处布着某种柔韧而牢固的禁制。齐云天伸手抚上那道看不见的屏障,嘴唇嗫嚅了一下:“这是,骊山派的……”
他一挥袖便轻易解去那禁制,踏入洞中的那刻他清楚地看见了满脸泪痕的齐梦娇,与她抱着的那个早已气绝多时的女子。
张衍就在他的身后清楚地目睹了这一切――那个在齐云天印象里含蓄而软弱的女子死前手指仍捏着法诀,那一身鲜血早已干透,露出背后纵横交错的几道伤痕。一身灵机俱散,看来是转生无望了。
齐梦娇却还茫然无措地抱着她,此刻看见齐云天,仿佛抓住了最后的希望,带着哭腔不住喊着:“恩师!恩师你快救救张师叔!那些人,那些人见人就杀……师叔她受了好重的伤……”
齐云天弯下身去,从她手中接过那具凉透了的身体。
张衍忽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激荡开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漩涡般要将人往更深处拖去的情绪,只看着一直汇聚在齐云天身边的北冥真水忽然失控,奔腾咆哮着冲撞向四面八方,整个洞窟开始摇摇欲坍。
他想要按住齐云天的肩膀,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那样的一个瞬间,神识交汇,他读到了齐云天内心翻江倒海的那些情绪。
是不甘,是愤怒,还有无望,还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
他与这个女子甚至谈不上有什么缘分可言,这个女子对他的倾慕太过懵懂,太过一厢情愿。她对于齐云天而言甚至连模样也没留下过什么深刻的印象,而等他把她看清时,那张脸已经被血痕割裂得面目全非,他甚至无法记起她本来的样子。
是否一度也美丽过?一度也动人过?只是他视而不见。
然后她便这样地死去了,只为了他的一句嘱托,便交付出了性命。是她太愚蠢吗?不,其实不是的,她并没有错。
齐云天注视着指尖的一点血迹,最后手指一点点收紧,紧握成拳。这本是溟沧的内乱,却因为他的缘故,连累一个外派弟子枉死。
――你身为十大弟子首座,可是山门大乱却什么也没能做到。你只能看着你的师长反目成仇,看着那些同门自相残杀,看着无辜之人枉受牵连葬送性命。你所自负的才华其实一无是处,你潜心问道多年的修为在洞天面前也只是一招落败,毫无还手之力。
为什么不能早一点赶过来呢?为什么不能在上极殿前拦下那个人呢?
张衍几乎能感觉到那些近乎疯狂的逼问折磨着那个人的意识,不受控制的北冥真水争先恐后地涌来,将整个洞窟撞得四分五裂。
齐梦娇不知所措地牵住齐云天的衣袖,随即感觉到一只手抚上自己发顶:“恩师……”
“去将你张师叔的遗骸收敛了,来日由你送回骊山派去。”齐云天脸上没有更多的情绪,站起身时有几股水流盘绕过他的手腕,最后在他的手中化作一根青花白玉笛。他一振袖袍,十数道紫电青光轰然砸落,天地都被那电光照亮。而他任凭飞沙碎石伴着冷雨在脸颊边溅开,神情冷硬得如同钢铁。
后面的画面尽数淹没在滔天的浪潮里,张衍不知道齐云天做了些什么,其实在这样的动荡中他又能做些什么?他就算不愿意袖手旁观,他也什么都无法改变。
淹没齐云天的也许是这些杀伐纷争,也许是那些心灰意冷,张衍牵不到那个人的手,只能感受着他心境的沉浮。淹过来的水是浑浊的,带着血色,明明那么冰凉,却又只让人觉得煎熬。
渐渐的,水色褪去,冲刷出一片分庭抗礼的对峙。
分庭的是一具了无生气的躯壳,尸体上还残留着被神梭洞穿的无数血窟窿;相抗的是那位晏真人与溟沧众人。
“你……你竟然杀了苏真人!你……”仿佛有人惊恐地喊叫出声。
黑衣的道人脸上还溅着血色,他冷笑着向着面前的尸体啐了一口,是说不出的放肆癫狂:“区区一个苏默,我想杀便杀了!你们还有谁不服,大可一起上!”狂风刮得他一身道衣招展,比一天夜色还黑,千万飞梭盘绕在四面八方,犹自滴着血。
他看着溟沧诸人,手指一一点过那些世家,眼中尽显杀伐之色:“你……你们,都给我去死吧!”
晏真人仰头一啸,身后风雷交加的高塔法相轰然铺展开来,张衍一怔。
那是……难道是这个人就是……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黑衣道人已然翻手降下千万道惊雷,砸得四面八方石破天惊,一众洞天的法相在他面前几乎动摇不稳。晏真人出手迅疾如飞,根本教人看不出他先前还与一名洞天生死相搏。成千上万的神梭呼啸着盘踞如龙,当场击溃一个道人的防备手段,正中一枚牵引的主梭就要穿脑而过,再取一命。
拦不住了。
张衍看着那神梭飞出,又看着四周其余洞天就要出手支援阻拦,心中却已有了结论。
惊呼声此起彼伏,齐云天亦是抢身想要赶过去,可惜他隔得太远,而那位晏真人的出手太快。雷霆一击,谁也无法阻拦。
“太师伯!”
然而那枚飞梭却在下一刻生生顿住。
梭尖的气机刺破白皙光洁的额头,一行血从额心一路流过鼻梁与唇角,最后滴落在华服之上。
四面八方俱是死寂。
秦墨白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仍然是那样一副怀抱着拂尘,温和淡然的样子。新任的溟沧掌门忽然拦在那名本该丧命的道人面前,任凭飞梭悬于眼前,刺破自己的额心,任凭一身道袍被劲风刮得凌乱翻卷,而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对面的晏真人。
张衍没有想到那样可怕而凌厉的一击出招了竟然还能收手。没有人能想到那个人竟然还能收手。
晏真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满满的尽是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