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与她客气了几句,寒暄间礼尚往来。随即那曹真人又道:“掌门有言在先,你此番前来讲学,可习我骊山派一门神通,齐师侄不知可有计较了?”

齐云天淡淡一笑:“我听闻玉陵真人曾有一门神通,唤作‘芳华天影’?”

“正是,此法胜在借花现影,以假乱真,齐师侄可是有意这门小神通?”

“还请曹真人指教。”

张衍看着那曹真人一抬手,便有一粒玉珠落入齐云天手中,就像是一颗种子转瞬之间抽枝发芽,开成一朵青蓝色的花。齐云天仿佛是自那朵花中读出了暗蕴其间的法门,闭了闭眼,随即花朵在他指尖枯萎凋谢,消失无踪。他向着曹真人拱手一笑:“多谢真人赐法。”

“齐师侄虽然年轻,但资质了得,远胜同辈诸人。”曹真人赞许的话语间又似有些唏嘘之意,“溟沧乃是玄门大派,果然人才辈出,唉,只是三重大劫若至……”她说至此,眉宇间便有些郁郁的,顿住了话头,转而于齐云天谈论起别的。

张衍扫视了一圈四周,直到此时,齐云天记忆里的一切仿佛都是平稳而安然的,并未有什么让人觉得困扰的地方。齐云天的梦境若是在这样一片安然中度过,又何至于迟迟无法醒来?看来还得继续往下看下去,找到症结所在。

那些齐云天与曹真人闲话了一些时候,曹真人便道了有事先行一步,留下方才那名女修相送齐云天。

齐云天向那女修笑道:“此地距离别馆不远,不必麻烦师妹了。”

那女修似有些局促,随即开口道:“恩师今日提及传授法门一事,可是因为……可是因为齐师兄要走了?”

张衍瞧了瞧那名女修,她的面孔与其他骊山派弟子一样,并未在齐云天记忆里留下太多印象,眉眼朦胧。大约是个含蓄而内敛的女子,开口时声音都有些怯生生的。

齐云天顿住脚步,随即颔首微笑:“门中传书而来,想必不日便要启程回返。”

“那,”女子仿佛更加紧张了,几次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师兄可愿……我,其实……”

连张衍都看出来了那女子面色绯红,显然是一颗芳心暗许,想要吐露衷肠,而齐云天却只是平静有礼地微笑:“师妹蕙质兰心,若专于修道,想必也自有一番造化。天色不早了,告辞。”

张衍从齐云天的情绪中找不到一丝波澜。

关于骊山派的那些记忆似乎便到此为止,景色再一次斑驳。齐云天回到溟沧,拜见了他的师父孟真人,又去拜见了他的师祖秦墨白,先前那位晏真人竟也在。

齐云天去拜见时,那两人正在弈棋,晏真人一枚黑子杀了白棋大龙,畅快一笑,这才想起殿下候了个齐云天。秦墨白与他温言问候了几句,俱是一些家常闲话,齐云天一一对答如流。

“如今你已是十大弟子首座,除了门中一些赏赐,自己也需要准备几件趁手的法宝才是。”秦墨白微笑道,“我与你太师伯说好了,教他帮你一起祭炼。”

“你何时与我说好的?”对面晏真人正在审度自己赢下来的这盘棋,闻得此言,有些好笑地抬起头。

秦墨白拂尘一扫,那棋盘便乱了:“大师兄不允吗?”

晏真人倒也不以为忤,把玩着一颗白棋:“方才那局可是我赢了,自然要讨些彩头。”

“哦?”

晏真人瞧了他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他道冠间那根发簪上:“唔,就拿你这簪子充数吧。”说着便要抬手去取。

秦墨白用拂尘挡开了他的手,叹了口气:“云天还在。”

齐云天拱手一拜:“弟子什么也不曾得见,请师祖放心。”

“……”

晏真人满意一笑,冲着秦墨白道:“你这徒孙甚是懂事,不过就是祭炼件法宝,我出手帮他便是。”随即他又意味深长道,“你这簪子,我便换个时候来取,嗯?”

张衍听了,只觉得掌门与这晏真人的关系倒是亲近且古怪,再看向齐云天,后者仍是那样一副无波无澜的样子,道了谢,致了礼便退了出去。

走出大殿时,齐云天转头又看了一眼殿中两名长辈――那位晏真人漫不经心地同秦墨白说了些什么,秦墨白无可奈何地一笑,啐了一句回去,最后两个人都低低笑了起来。

这一次,张衍终于从齐云天眼中看到了一点动容,像是困惑,又有些羡艳。

或许齐云天不明白的,也正是他所不明白的。

第82章

再往后的画面便开始零零碎碎断不成章,大片大片模糊朦胧的画面走马观花而过,连带着齐云天的身影隐约其中也显得渺茫。偶尔清晰起来的面孔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些,其余的俱看不真切。

张衍看着他手执一根青花白玉笛向着对面那位晏真人道谢,而那黑袍道人只是不以为意地一笑:“小事一桩,你倒是用用,看看可还称手?”

齐云天迟疑了一下:“师长在前,弟子不敢造次。”

“啧,”晏真人不耐地一挥手,“叫你用你就用,哪里来那么多毛病?”

此时二人立于一座峰头上,冷月高悬,远处波澜万千。齐云天转而看向那波涛滚滚,总是横笛于唇边,微微阖眼,吹出了一个音。看不见的气流狂乱地卷起他宽大的衣摆,袖袍猎猎翻飞。

那个瞬间,仿佛四面八方的水都被牵引而来,腾起遮天浪潮,一时间天地俱黑,月色被潮水遮蔽,潮声轰隆如雷霆,震耳欲聋。齐云天的笛声一转,那些浪潮便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化作螭蛟,化作猛兽,有如千军万马浩荡而来,撞得整座峰头颠簸,连带着更远处的山川岛屿都在震动。

铺天盖地的水浪间,一尾雄伟水龙冲天而起,鳞爪飞扬,向着他们飞腾而来。

晏真人眼见着那水龙逼至眼前,却连眉毛也懒得抬一下。下一刻,笛声戛然而止,那样魁伟庞大的巨兽便化作水浪冲刷过山峰,自二人身边奔腾而过。张衍从未见过这等轻而易举便驱策千江万水的法宝,齐云天本就修《玄泽真妙上洞功》,再添此物,想必更是如虎添翼。

“还算可圈可点。”晏真人懒懒评价。

齐云天却放下笛子郑重道:“弟子放肆了,请太师伯见谅。此物威力太大……”

“你如今是十大弟子首座,什么样的法宝担不起?”晏真人显然不想与他??嗦,径直把话堵了回去,“你师祖去掌门那里替你求了修习《北冥真水》的资格,自己回去好好下功夫。”他转身走出两步,回头又问了一句,“如何,可想好给这法宝取什么名字了?”

齐云天望着那还未尽退的潮水,沉默片刻后,轻声答道:“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弟子于太师伯与师长面前,亦不过是望洋兴叹。愿以秋水为名,自勉自省。”

原来这便是那秋水笛。张衍看着执笛而立的齐云天,记起孙真人所说的那番话,赞叹间又不由疑惑。他确实不曾见过齐云天用过这件法宝,只是这个人横笛而吹的模样当真似曾相识。

雾气又一次氤氲而起,大段色彩寡淡的记忆流逝而过,于齐云天而言,那些仿佛都并不值得如何在意。张衍看着那些画面流水般地自身边淌过,看着齐云天从师徒一脉的洞天真人那里一次次领受法旨,他温和,谦逊,识得大体,在诸位洞天眼里是那样完美而得意的棋子。纵使有秦墨白与那位晏真人护着他,他也始终逃不开这棋盘。

张衍并不知道当初齐云天决意一争十大弟子之位时是否想到了会有今天,但他知道这绝非是他想要的。然而,齐云天仿佛总是不温不火地笑着,张衍从他身上看不出任何的诉求与渴望。这个人太平静也太深沉,明明自己已经身处于他的回忆之中,张衍却仍觉得距离他太远太远。

恍恍惚惚间,眼前的色彩都斑驳黯淡了下去,张衍不知道自己又漂泊到了齐云天记忆的那一处,只隐约从耳边此起彼伏的喧嚣中分辨出一些短促的句子。什么“掌门飞升”“门中大乱”“晏真人与李真人斗法”……还有许许多多急迫的话语在叫嚣着局势的混乱,张衍这一次终于从齐云天一直宛如死水般的情绪里感受到了波澜。

昏暗的大殿里,秦墨白独自一人立于高处,对着跪于殿下的齐云天嘱咐,说他如今已修得元婴,膝下却连一名记名弟子也无,实在不合规矩,命他近日便下山寻徒。

“去吧。”秦墨白淡淡一笑,宽慰道,“等你回来的时候,就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