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些意外齐云天这等看起来清心寡欲的人也会有放浪形骸的时候,但说穿了,男欢女爱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这等身份摆在那里,大约有侍妾之流也只能金屋藏娇。那自己来得,倒确实不是时候。

他这么想着,说不上哪里不对,随齐云天走过烟水迷蒙,步入天一殿。

那梨花香渐渐淡了,却又在心头一时半会儿散不去,更添了几分似曾相识。张衍不觉留了心思,却又分辨不出是何蛊惑人的妖法。

只是入得殿中,一片昏暗沉沉压来,既无女子香,也无春宵烛,唯有水声隐约,却让张衍眉尖微动。齐云天走在前面,随手一抬,两颗夜明珠落在中央圆池的铜鱼口中,晕出一片清辉冷光,整个殿宇这才被照得分明。

预料想中的金碧辉煌不同,这个地方极大却也极冷清,脚步声回响开来,愈发显出此地的空荡。那些雕梁画栋本该是极华美的装点,但在这样一片空旷死寂中,反叫人生出几分红粉成灰之感。

齐云天在圆池边设了一几两榻,自己施然落座:“张师弟也坐。”

张衍稽首,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水池,笑道:“我听闻师兄宫中有一尾龙鲤,能统御水族,端的是威武。不曾想一路上竟未能得见。”

“那厮性子骄纵惯了,放到龙渊大泽嬉闹,少则三五日,多则一两月,必要尽兴了才肯回来。”齐云天听他提起龙鲤,不觉一笑,“这些年深居简出,倒也不怎么用得上它,拘在玄水真宫也是来闹我,也就由得它去外面折腾了。”

张衍听他言语间与那龙鲤极是亲厚,想起昔年齐云天造访他的昭幽天池时,也曾与范长青津津有味地议论过替他看门的金蛟。

闲话间,有一群小虾驮着比自己大了几倍的茶盏奉到案几上,任务完成后,又一只一只扑通扑通地跳入圆池里,没了踪影。

张衍瞧着那一片水波荡漾,倒觉得有趣。

齐云天注意到他的目光,于是开口多解释了一句:“我常年修习北冥真水,连带着这一片都水气湿寒,寻常弟子呆在这里,一时片刻也受不住,倒是这些小东西受水性影响,生了灵时,可供使唤。倒教师弟见笑了。”

张衍心道齐云天门下弟子不少,自然也不乏惊才绝艳之辈,能耐得住北冥真水之气的自然大有人在,但听他这话,倒是连一个近身侍候的亲近弟子也无。

“师兄说笑,刚才那群逐雨虾倒是机灵,再过个些许年头,指不定也能修出人形了。”张衍口头与他客套了两句,顿了顿,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师兄昔年助我良多,只是回山后苦于一些杂事所累,一直不得闲暇来拜访。此番终于寻得闲暇前来,却是有几桩事情想向师兄讨教。”

齐云天端起茶盏,用盖子略微扫去茶沫:“师弟有什么事但讲无妨,但凡为兄能出上力的,自当帮忙。”

张衍也尝了口茶,这茶香远益清,一闻便知是难得的上品,是待客的好茶。随即,他放下茶盏,缓缓道:“师兄虽足不出户,但想必外间的许多事情,也尽是知晓的。”

“师弟丹成一品,在世家面前力压众人,拿了头筹,这等风光,为兄自然是知晓的。”齐云天微微笑了起来,似大约猜到了他来是所为何事。

张衍默默品着茶香余韵,想起之前鸾鸣矶一事与任名遥那几人,面上仍不动声色,只继续往下道:“说来也不过是一点机缘侥幸,实在不值一提。只是蒙诸位真人青睐,得赐一门功法。方才飞剑传书,道我可在五功三经中择选一门。溟沧功法名声在外博大精深,师弟才学浅薄,特来请师兄解惑一二。”

他说得谦逊,意思却也明显。此番得赐功法不算意外,只是他如今丹成一品,今后的每一步修炼都需谨而慎之,虽则心中自有计较,但也需多听取一些前人之言,再仔细衡量一番取舍。

要论对五功三经的了解,齐云天身为嫡系一脉,自然见解更深,这是其一;至于其二……

自己丹成一品,名声大震,旁人大可不理,但齐云天的身份决定了他的态度,也将是自己争夺十大弟子之位极关键的一环。若他存了忌惮,哪怕只有些许,很多事情也必须从长计议才来得稳妥。

第9章

宁冲玄缓步走过一条白玉浮桥,水浪拍打在温润的玉石上,将上面的伏魔图冲刷得锃光瓦亮。此时月上中梢,漆黑的水面中央映着一抹苍白月色,浪涌时水中倒影支离破碎,那月色就似一朵开败了的花。

浮桥尽头是一座高台,模样清俊的少年斜倚着栏杆冲他招了招手。

宁冲玄注视自家恩师在月色下那副半醉半醒的模样,驻足片刻,还是徐徐一级级登上台阶,将酒坛奉上。

孙至言撕了酒封,嗅了嗅飘出坛口的气息,满意地一笑,拎起酒坛仰头灌了一口,随手拭去唇边酒渍:“不错不错,这窖了百年的‘神仙饮’,就是比那些寻常酒水来得够滋味,你可要来一点?”

宁冲玄接过酒坛,稳稳地放到一旁的小案上:“恩师今夜为何如此开怀?”

孙至言换了个姿势躺坐到云榻里,向着远处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笑得颇有兴致:“昭幽天池那一位今夜往玄水真宫去了。”

“……”宁冲玄自己琢磨了片刻,发现自己不大能跟得上孙至言的节奏,“弟子愚钝。”

“冲玄你果然还是太年轻了。须知这等事情,尤其需要心领神会。也罢,今日为师就替你点拨一二。”孙至言一指自己对面那方矮榻,示意对方坐下,“我且问你,那昭幽天池的府主是谁?”

宁冲玄听得恩师要传教,于是坐得笔直了些:“是张衍张师弟。”

孙至言又道:“那玄水真宫的主人又是谁?”

宁冲玄神色肃穆:“是齐云天齐师兄。”

孙至言意味深长地一笑:“我再与你说一桩事情,掌门闻得那张衍丹成一品后,与我们几个商议,决定赐予那张衍五功三经中的一门心法。但那张衍毕竟没有根基,背后难得溟沧内洞天真人的提点,对于五功三经知之有限,自然要寻一个可为他解惑之人。”

宁冲玄若有所思:“要论五功三经,齐师兄了解颇多,也极有见地。”

“正是!”孙至言一拍膝盖,“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恩师这一着棋下得端的是不显山不露水,却又集了天时地利人和,妙哉妙哉!你且看,现下如此良辰如此夜,可谓天时;玄水真宫是云天的道场,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这便是地利;至于人和……你看那张衍已亲自前去拜访于他,岂不是绝佳的人和?”

宁冲玄点头称是。

孙至言一番直抒胸臆之后,觉得大为畅快,深感了却了一桩心事,看着自己的爱徒做了总结:“所以综上所述,冲玄可有所领悟?”

宁冲玄梳理了一下恩师的点拨,颔首沉着回答:“张师弟一心向道,勤勉于学,深夜登门求教,其心可嘉,堪称吾辈楷模。”

“……”

“恩师?”

“不要叫我恩师。”孙至言以手捂脸,长叹一声,“明天我就闭关飞升。”

“……这便是那《青灵显化元微法》,要说溟沧修习此法的,洛清羽师弟大约颇有领悟。”夜明珠的幽光盛了一池,齐云天的眉目在这样的光线下有几分温文尔雅的柔和,他一门门功法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没有半点不耐,“如何,张师弟可有意这‘五功’之一?”

张衍将他的话一一记下,听齐云天方才所言,溟沧内不少人修习的是那《玄泽真妙上洞功》,此功法擅久战,确实当得起偌大名头。若是修习此功,虽有不少经验可以效仿借鉴,却也容易被人一眼看出底细。何况这门水法之中,北冥真水乃是掌门一脉的真传,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能僭越。

他思量间,齐云天也并不打搅他,只伸手一点旁边的水面,便有逐雨虾一只只悄悄地爬了出来,撤走凉了的茶盏,换过冰镇的甜盏瓜果。

张衍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那群逐雨虾上――齐云天的待客之道不可谓不周全,刚才将五功细细说来,样样有条不紊,极是分明――他在心中计较了一番,复又开口,虚心求教:“那敢问师兄,那‘三经’又是如何?”

齐云天笑了笑:“‘三经’便是《云霄千夺剑经》《九数太始灵宝玄明真经》与《元辰感神洞灵经》。这三样倒是为难我了,除了《云霄千夺剑经》有宁师弟做榜样,另外两门功法……”他略微皱了皱眉,似想到了什么,顿了顿。

宁冲玄所修的《云霄千夺剑经》乃是一门杀伐之术,张衍与宁冲玄相交甚密,自然知晓个大概,倒也无需齐云天如何赘述。他所在意的,却是齐云天欲言又止的内容。

张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那人,齐云天难得有这么蹙眉沉思的时候,一缕长发垂过侧脸,伴着发带堪堪落在肩头。

“《九数太始灵宝玄明真经》乃是溟沧开派祖师传授下来的一本法门,修炼者可自行推演法力真印。”齐云天抬头时正对上张衍的目光,仍是心平气和地微笑着,将垂过耳畔的长发往身后拨了拨,“这门功法确实厉害,也颇有用处,只是修此经一则看人心性,二则看人机缘,据我所知,已有许多年不见有人修习此功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