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似有什么东西翻搅起来,恣意作祟,他扶住额头,耳边尽是雷雨海潮的声音。

所有浑浑噩噩的思绪都被冲刷殆尽,齐云天终于自羁縻太久的失魂落魄中醒来,看着不远处那个早已死去很多年的男人,一瞬间感极而悲之后心绪逐渐尘埃落定。

自己散尽一身道行,化作四海之水,确实也已是死了。

他不再感到意外,恍然间只管顺着无名地指引,向着那道星河走去。

“停,停,停!”晏长生没好气地大声呵斥,“站那儿别动,不许过来!”

齐云天只得站住脚步――身体总是本能地服从长辈的命令――他有些茫然,而后又觉得惭愧,于是默默低下头去:“太师伯,弟子……”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你自己交代,怎么会弄成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晏长生看着他仿佛气就不打一处来,“秦墨白不是说好要先开人劫领着溟沧举派飞升吗?他这个当掌门的都还没下来,你小子跑来做什么?”

“……”齐云天一时讷讷,有些尴尬,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得老老实实稽首一拜,“弟子有愧溟沧,有愧诸位长辈。”

晏长生瞧着他那副低头认错的模样就嫌弃:“少在那里装模作样,快点老实坦白错误。”

齐云天无可奈何,实在难以启齿,沉吟半晌,忽又醒悟自己早已身死道消,本无需像生前那般百般遮掩粉饰……可那个名字颤巍巍地含在唇边,舍不得吞咽又太难以吐露,他下意识按住心口,可自己哪里还有心?心哪里还会跳?

他轻叹一声,将手放下:“一切……原是弟子自作孽不可活。”

晏长生眉头皱得更紧,问得更加直白:“那张衍便由着你胡来?”

齐云天垂下眼帘,半晌后顾左右而言他:“仓促一世,不曾想死后能再见太师伯,是弟子之幸。”

“你想见我,可晏某人却不想见你这个臭小子。”晏长生撇了撇嘴,支着侧脸,毫不客气地开口,“一千多岁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闷声作大死。”

“……”齐云天被他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最后也只得认了。

晏长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那副认命的模样:“知错了吗?”

齐云天抬起头,答非所问:“弟子不悔。”

晏长生眉头一挑,打量了他几眼,忽又一笑,竟不再言语。

齐云天见对方已是骂得够了,便要上前,走向对面那道星河所在。

晏长生啧了一声,抬手凌空一画,拦住他的脚步:“都给你说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可弟子……”

“喏,瞧那边,接你的人来了。”晏长生遥遥一指,示意他回头。

齐云天不明所以,转头看去,却猝不及防被某种伟力擒住,向后一拽。胸膛里忽然有什么用力搏动了一下,一颗脏器那样痛苦又惊愕地重新雀跃起来,涌出温热的血,烧出一片惊心动魄。

无边黑暗之中绽开盛大的光芒,绝世无匹。光芒之中有人高声呼喊他的名姓,字字分明。

当真有人带着一份撼天动地的誓言来找他了。

男人放声大笑,冲他挥了挥手,醉卧在星河间的身影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潇洒的话语迢迢递来:“回去告诉秦墨白,就说……”

“太师伯说……他若是转世,绝不给您当徒弟,教您占了便宜。”

上极殿内,齐云天轻咳一声,向着星台上那个身影低声委婉转述。

秦掌门默默听着,神色始终平静带笑,哪怕听得这一句,也不见更多动容。

齐云天端然正坐,俨然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自他的角度,只依稀得见自家掌门师祖手中似握着一物,却看不清究竟为何。

“大师兄既都这般说了,那待得机缘到了,就请吕真人去接他的转世回来便是。”良久,秦掌门终是微微一笑,答得轻巧,“他不愿予我做徒弟,那就做他徒弟的徒弟吧。”

“……”齐云天一时无言,最后只得口称掌门师祖高明。

秦掌门目光望向殿外,有一瞬间短暂的飘忽,旋即便收敛,与他继续道:“听说你白日里已是去过正德洞天了?”

“是。”

秦掌门颔首,不置可否,最后只笑了笑:“如此,我也不多留你了,去忙你该忙的事情吧。”

齐云天迟疑半晌,伏身一拜:“弟子今日聆听师祖教诲,获益匪浅,还请师祖肯允弟子留在……”

“好了,去吧。”秦掌门拂尘一扫,笑叹一声,“渡真殿主若要寻你,你留在何处都没用。”

“……”

第694章 【尾声】明夜相逢处【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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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天无可奈何地走出上极殿,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他这位掌门师祖已是挑明了不肯留他,正德洞天那厢自己眼下也不便多扰;至于天枢殿,霍轩早早地便来领走了上三殿大半事务,关瀛岳并着周宣打着替他分忧的名号又领走了剩下一小半,教他一时间全然无事可忙。琳琅洞天的秦真人见了他便是一脸嫌弃,仿佛他是多么的不知好歹;长观洞天的孙真人更是闲来无事便要变着法子撺掇他往渡真殿去……

齐云天默默叹了口气。

天色已暗,月色蒙昧,在地砖上铺洒了一层清辉,齐云天顺着长阶一步步往下,看着四野熟悉的光景,忽又觉得不大真切。

他步上云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了一座被罡风迎面刮来的云台。这样供人随遇而安的云台在龙渊大泽上处处皆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前一日待过的云台下一日又会着落在何处。

齐云天抬头看着那片空无一人的流云,好像那里还停留着很多年前的自己。很多年前的一个清晨,自己就是在这样一座云台上看见了自东胜洲远行归来的张衍。阳光晴好,台子下的青年向他伸出了手,然后他便跳了下去。

原来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活在台子上,也一直都在等。等一个人走过来,等一个人伸出手,那个人说,跳下来吧,我会接住你的,于是万劫不复他也会往下跳,不管是落到那个人的怀里,还是掉到深渊里去。

年轻的上极殿副殿主来到云台上坐下,忽然心中一片澄明。

他意识到自己哪里都不必去了。掌门师祖说的没错,他无论去到哪里,那个人都会寻过来的。

齐云天阖上眼,酝酿着心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平静而恬淡地品尝往事的酸楚。那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已经习惯了拥抱回忆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