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年纪后,颜贡真总是在所难免地梦见那些从前,梦见初见萧湘时的那个清晨,也梦见她在一众长辈前请求将洞天机缘转交给他的那一拜,还梦见自己成就洞天的那一日,法相撑开漫天竹影,四周分明还有许多人,可他们就只看得清彼此。

一个又一个梦里,自己不知疲倦地追逐着那个意兴飞扬的身影,从少年模样跑到白发苍苍。他不停地喊她,说师姐,是我,你回头看看我,可女子回过头,却连面目都是模糊的,只笑着反问他,你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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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贡真沿着竹林中的小径一路走到尽头,最后在雅轩外驻足,唤了一声:“萧师姐在吗?”

“不在。”屋内传来有什么东西被弃置入水的动静,“这里可没有你的什么萧师姐。”

颜贡真一听便知她定是又把眉毛画歪了在发脾气,于是咳嗽了一声,正儿八经道:“是了,虽然萧师姐不在,但是颜夫人在。”

门这才肯开了,他要找的女子正临水坐着,眉梢还带着多余的痕迹,与他相视一笑。

颜贡真在她身边坐下,掰正她的脸,替她擦拭起那晕开的黛色:“今天又被恩师唤过去说话了。”

“秦掌门与你说了什么?”萧湘顺着他手上的动作仰着脸。

“灵机院长老算了几个好日子,我还是想来问问你的意思。”颜贡真从她乱七八糟的妆奁中找了块新的螺子黛,小心而仔细地替她将眉毛重新描过,“我听他们说,世家很讲究这个。”

萧湘闭着眼:“仿佛是的,听说从前有个姑母,一定要等个称心如意的好日子才肯出关嫁人,结果男方还没熬到那个时候就已经寿尽转生去了。”

“……”

“那就选最近的一天吧。”萧湘想了想,忽然笑得促狭了些,“正好,到时候说不定我还能告诉你个秘密。”

颜贡真连忙凑近了些:“什么秘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萧湘拉长了语调,偏头亲过他的侧脸。

颜贡真回去的途中见到了齐云天,如今玄水真宫的主人。

这个看起来眉目温顺端方的年轻人让他打从心底里生出几分腻烦,还觉得有些晦气。十大弟子首座,十六派斗剑魁首,下一任溟沧执掌……这一重接一重的身份,已足够教同辈中人望尘莫及。自己的弟子,来日也需忍受与自己当初一样的无望。

“见过颜师叔。”齐云天见得他的法相,主动上前见礼。

颜贡真近来人逢喜事精神爽,当下也就面前按捺住那些不耐,与他面上客套寒暄了几句。

“听老师说,颜师叔与萧师叔好事将近,小侄到时一定会送上一份大礼。”齐云天笑意淡薄,颜贡真一眼竟有几分看不出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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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喝茶么?”

颜贡真在朱至星对面坐下,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我各自成就洞天后,聚的日子反倒不如从前多了,难得坐在一起说会儿话。”朱至星推了一杯茶到他面前,放出法相镇在四方,以确保不会有旁人打扰,“听说你与嫂子的婚期已是定下来了?”

“腊月二十一,她挑的。”颜贡真靠着法榻,看向阁楼外的茫茫沧海。

“一晃眼那么多年过去,你也总算是修成正果。如今你我俱已跻身洞天,你背后又得了萧氏扶持,正德洞天那厢想来也奈何不得我们了。”朱至星捧着茶盏,喟然长叹,“你还记得从前吗?我问你如何总往瑶台峰跑,你说你这是在为自己挣出路。好在你如今这条路,总算是走得坦荡顺遂了。”

颜贡真漫不经心地应着:“只可惜那齐云天还活着。”

“他如今身份非同小可,已是轻易动不得了。”朱至星劝了一句,“好在你有萧氏这张护身符,他们总会保你的。”

“他们自然要保我,都是一条船上蚱蜢。”颜贡真用杯盖刮过面上的茶沫,“齐云天归来,正德洞天可谓一家独大,他们也不愿意得见,只能由我等出面制衡一二。”

“你在内乱之后提起这门婚事,实在是一着好棋。”朱至星点头。

颜贡真也懒得和他分辩,只喝了口茶水:“天时地利人和罢了。”

朱至星来来回回也还是那些感慨,说着好婚事,好谋算,说着能将正德洞天打压一二的来日。

女子一步步踉跄远离那楼阁,长发被海风吹得散乱,她却只本能地捂上小腹。她一面觉得阳光很是刺眼,一面又觉得浑身冰凉。

“萧师叔。”

青衣舒缓的年轻人不知何时踏浪而来,在她面前礼貌地站定:“师叔的脸色仿佛不太好,可是出什么事了?”

萧湘认得他,站直身,拒绝了他的搀扶:“齐师侄。”

齐云天也不介怀,反是收了手,从容地自她身边走过:“听闻当年萧师叔甫一被世家定为洞天候选,颜师叔便急急地去向掌门师祖提了亲事,实在是用情至深。如今您二人鸳盟已定,不日便将喜结连理,确乃喜事一桩。

“该道一声,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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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似乎是一个下着雨的午后,颜贡真去到瑶台峰时,又一次被禁制拦在外间。这回他终于失去了好言相劝的耐心,当即毁了高处的符诏,入得其中,他如今已是洞天真人,门中还未有谁敢如此驳他的面子。

从一个月前开始,萧湘便莫名地不肯见他,也不见任何人。

颜贡真径直推开雅轩的门,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女子抱着膝盖坐在水池边,长发披散,盖住大半惨淡的容颜,像是一株枯萎的植物。她的身边散落着无数书信卷宗,乱成一片。

“师姐?”颜贡真心中的火气先消了一半,急急上前。

萧湘抬起头,看向他的目光却意外得教颜贡真觉得有些陌生:“谁准你进来的?”

颜贡真被这一句话又勾得无名火起:“我想进来便进来了。出了何事,你怎地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说罢,他终是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不妥,于是神色放缓了些,伸出手去,“怎么了,别这么坐着,先起来。”

萧湘却一把拍开了他的手。

两人一时僵在原地。

颜贡真皱起眉,转去寻桌上的茶水,想让她先冷静一下:“你到底在乱发什么脾气?如今婚期将至,前日萧真人还唤我过去问你如何不肯露面?你什么也不与我说,教我如何同长辈交代?”

“交代?”萧湘忽地笑了一声,“是啊,你当然得给伯父一个交代,否则怎么还能让萧氏全心全意为你铺路?”

颜贡真倒茶的手一顿,径直将整杯茶泼洒在地:“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