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温和微笑,立于案前率一众弟子焚香祝祷:“诸位真人在上,大比已毕,特请降下法旨。”

高处朦胧的云影间一道金光飞出,化作一卷法书轻飘飘落于案前。

“有劳荀长老了。”齐云天向荀真人稽首道。

荀长老点头,上前亲启法旨,展开确认右下角八位洞天真人的玉印之后,驾云纵身到高空,开始宣读此番大比结果,以及对诸位弟子的奖赏下赐,声音响彻十峰。齐云天笑意和缓,与其他弟子一般认真听着,目光却始终是淡淡的。那法旨上的名字据是由他勾了,呈与八位洞天的,自然心里有数。

十大弟子之位,唯有苏氏自行内部更替,其余皆无变化,场内诸人听了,各怀欣喜叹息,但齐云天却知道,此刻与自己一般心思的,唯有张衍。

他却并没有向十峰谷中投去目光,只安静听着荀长老的念诵,衔着一丝刚刚好的微笑。

“十大弟子名姓俱已宣知于诸弟子,若无异议,贫道便要转呈去掌门真人处……”荀长老一合法旨,便要驾云而去。

“荀长老,且留步。”

一声温和话语响起,从容不迫地截住他的脚步,十峰之间忽地彻底安静下来。

荀一鹤闻声一怔,转头见开口之人果然是齐云天,更是不觉讶然――需知自他领下大比裁正一位的这些年里,这套过场已是走得惯了。洞天一番明争暗斗,最后由他宣布结果,本是寻常之事。此番师徒一脉虽落了下风,但总归还有下一个二十四年再次洗牌,齐云天此时站出,却不知是要为何?

“齐师侄,你这是……”他试探着开口,多少有些琢磨不透。

齐云天一振衣袖,腾云而起间伏波玄清道衣翩然欲飞,说不尽的从容写意。他先是向荀长老行了一礼,望他海涵自己的突然之举,随即转身向着云端一拜:“恩师在上,弟子齐云天,在十大弟子之位上已然安坐三百三十六年整……”

话语说下去的时候,只觉得愈发平静――那感觉他仿佛一度也曾经历过,就像当年一道紫霄神雷倾注全力炸在这十峰之间时,内心的坦荡与骄傲一样。那是棋子挣脱了棋手自己决定的一步,失控那一瞬间并非想象中的血肉横飞,反是通透而冰凉的。那种名为孤决的情绪也唯有此刻才能体会,才能教一个人脱胎换骨,愈加游刃有余。

齐云天只觉得身体里像是有什么疯狂地奔跑了过去,他分不清是山风与自己错身而过,还是别的什么在心头刮出了印记,他只知道这样一个时候,所有人都看向自己,张衍,也不例外。

“弟子今日愿意去位,以成全门中后进俊才。”

唯有他自己知道,开口将话语补全的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三百三十六年前的那个晚上,月光是冷的,血是红的,一道惊雷砸落的深坑里,泥土是焦的。四面八方都是如出一辙的大惊失色,而他立于云中,无悲无喜。岁月仿佛眨眼间就荒芜了许多年,他也许是在逃避着什么,也许是在追逐着什么,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早已与推动他向前的因果相依为命。

“云天他这是……”孙至言于高处听得一清二楚,震惊之余又若有所思,最后神色一动,看向孟至德。

莫说是他,高天之上,飘渺云间,颜、朱二位真人也是齐齐一愣,交换了一个复杂眼神。

“……退不得啊。”朱真人暗自攥拳,压低了声音同颜真人道。

颜真人摇头示意他不要草率开口,只沉着目光与孙至言一样望向孟至德。

孟至德却只是看着下方,神容郑重而沉着,不是不意外的,只是意外之后却又觉察到了些极细腻的东西。齐云天是他的大弟子,他亲眼看着他入门,长大,步上道途,就算他后来再怎么心思深重,在自己面前,也还只是个孩子。

齐云天此时提出退位,背后必有所考量……他此时退下,十大弟子空缺,那上位的便是……孟至德的目光落在谷中宁冲玄身上,却只从对方脸上看见愕然皱起的眉。宁冲玄的身边立着一袭黑衣的张衍,他从那个年轻人脸上,看到了想要找寻的笃定。

云天那孩子……

孟至德轻叹一声,随即向着孙至言道:“也难为他一片苦心了,罢了,我身为其师,当要成全于他。”

他此言一出,颜真人脸色也是一变,显然不料对方会真的答应。但他随即又一思量,脸上渐渐转惊为喜,只是这喜藏得极好,暗暗带了些讽刺。

孟至德拂开面前流云,自高处看向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温和开口,话语间却意味深长:“云天,此既是你之意,为师不会阻拦,但你需想清楚了!”

齐云天仍是微笑着,那端庄的眉眼间却有一丝孟至德许久不见的冷毅:“恩师,徒儿此意已决,再无更改。”

他话语平静,却同样语带双关。

孟至德目光黯淡了些许,带了些不易觉察地唏嘘,最后终是道:“好,那为师便遂你之意。”

法旨重新飞入一天云雾之中,十峰之内是如何也无法压制的议论纷纷。无论世家还是师徒一脉,俱是神色惊变,心绪复杂,待得法旨再次降下,由荀长老宣读,那十大弟子中已无齐云天之名,而改添宁冲玄至最末。

宁冲玄犹自有些震惊,他一贯方正自矜,极少露出这样的神情,讶异之后,却并无太多欣喜,只觉肩头责任重大。

“恭喜宁师兄。”他还未从重重思虑间理出头绪,便闻得近处一声恭贺。

宁冲玄转过头去,但见张衍拱手一笑,却只是摇头:“我自问差齐师兄远矣,齐师兄此番退位以成全我,反教我自惭形秽。师弟倒比我更合适那个位置。”

张衍抬头望向齐云天所在的云头,默然片刻,随即笑道:“宁师兄妄自菲薄了,也许正因为是你,所以齐师兄才愿意成全。”

宁冲玄听得有些糊涂,欲问得仔细一些,极远处却忽地响起洪亮威严的钟声。那钟声有别与望星台的钟磬,更多了几分庄肃气势,闻之心头便是一震。

“这是浮游天宫的金钟之声……”宁冲玄细细分辨了一下钟声长短,又一次皱起眉头,抬手接了一道从天而降的符诏,目光一沉,转头向张衍道,“张师弟,此乃掌门召集洞天聚徒,我先行一步。”说罢不再拖沓,化身一道剑光疾走远去。

张衍不作声地摊开手,看着那数十道金光如雨落下,意料之中地接住了其中一道。

那是前往浮游天宫的法符,二十多年前他便已见过。

他环顾一圈四周,所有接了诏令的人皆是急急地飞遁向远处,先前还聚集了百十号人的十峰眨眼便是少了半数身影。张衍注目于已空无一人的高处,齐云天最先得了诏令,自然去得也最早,而他的目光却还停留在云间,仿佛那个青色的影子仍在那里。

――“大师兄答应你的,自会做到。”

那个人确实做到了,为了师徒一脉,或许也为了宁冲玄。这其中是否还为了别的什么,张衍并不太愿意想得过多。

张衍静静伫立着,忽地抬手捏了一下耳垂。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莫名有些发烫。

第68章

浮游天宫的金钟声响彻龙渊大泽,八位洞天齐齐召集门下弟子,往浮游天宫去了。苏闻天与苏奕鸿冷眼望着那无数遁光飞过鸿烈陆洲,脸上多少有些不屑――苏氏一门唯一的洞天真人百年前便死于门中内乱,是以如今再无主事者。这一直是苏氏上下的一桩心病,是以这次大比他们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苏氏这个十大弟子之位。

“三伯父,你说掌门突然诏唤,所为何事?”苏奕鸿沉声道。

苏闻天冷笑一声:“所为何事也与我等无关……伯祖父早早便去了,留下如今这烂摊子靠着我等苦苦支撑。眼下为了大计,且先咬牙忍这一时冷落罢。”

苏奕鸿闻得“大计”二字,眼中精光一闪,点头称是。随即他觉察到有遁光落至第九峰,便闭口不再言语,退至苏闻天身后。

“方师弟。”苏闻天见是方振鹭,笑着起身相迎,“师弟怎不往浮游天宫一行?”

方振鹭一摆手:“去那作甚,横竖拿主意的都是上面几位真人,且有霍师兄在前面应着,也轮不到我。”

――齐云天一去位,十大弟子首座之位便由排行第二的霍轩接掌,此时正是风头鼎盛之时,他看得眼红,自然不肯去凑这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