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人之常情,那一刻他却尤为不喜这样的人之常情,当即合了匣子,令人转送玄水真宫。齐云天纵使已从首座之位退下,也不该被这些捧高踩低之辈轻慢了去。

张衍怔怔地拾起那颗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珠子,看了又看,随即惊觉醒悟,转而夺过那个玉匣。玉匣里的东西五花八门,却装得并不满,齐云天是溟沧派的大弟子,堂堂上极殿副殿主,留在这样一片偌大天地里的,就只有这点东西吗?

女孩在他身边乖巧地坐下,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张衍一样一样地翻拣着,拿出了一枚青玄两色编织的同心结,又找到了装盛过茶叶的玉盒,还有些零零碎碎的,都是他送给齐云天的小玩意儿。那些东西太久远,太琐屑,连他都要在记忆中搜寻一下痕迹,齐云天却把它们好好地存了起来,又藏了起来。

张衍甚至翻到齐云天默写的诗句。那是当年自己写给他的信,却被微光洞天半路截走,在明争暗斗间烧做灰烬。齐云天那时不过只看了一眼,竟然也都记了下来。

他继续沉默地摸索着,好像是在摸索一颗从未看透的心。

张衍将那些零碎的物件仔细看过又一一收好,最后将那截袖口上撕下的布条也放了进去。他就要将玉匣重新合上封好时,忽然留意到匣子最底处还垫了一层皱巴巴的东西。

他把那张坠了流苏的红笺扯了出来,但见上面端端正正写着“恩爱不疑”。

“恩爱不疑”的下面郑重其事地写着“张衍”,“张衍”的旁边却千磨百折独独写不了一个“齐云天”。

尘封的秘密全都被撞破了……说着“恩爱不疑”的人最先疑忌,想要“生死相许”的人弃世长离,到最后山盟海誓都如土,百无一用是深情。

张衍死死抓着那一纸红笺,将它揉皱在手中,这一次再如何隐忍,也忍不住歇斯底里地仰天长啸,声音震荡得整个小界摇摇欲塌,万千剑光铺天盖地疯狂绽放。

满地梨花被一重重气浪震开,纷飞如雪。红衣真灵惊慌失措地跑开了,落花深处却又有什么在振翅飞来。

张衍深深地喘息着,再睁眼低头时,只见一只羽毛鲜亮的青鸟停栖在自己面前。

青鸟朱红的长喙间衔着一滴清水,像是隔世落下的泪。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把你的影子给它吧。”

张衍出神地看着那只飞过数百载光阴才飞到他面前的鸟儿,忽然完全平静了。他松开紧握成拳的手,再无半分颤抖,稳稳接住那滴清水后,一点点站起身来。

真是熟悉的气机,哪怕只一星半点,也是教一颗心烧得如火如荼。

“命运?因果?缘份?大师兄你不该相信这些……”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抬起头,字句吐息间四周风雷涌动,“你该相信的,是我。”

丕矢宫坛内,谭定仙来来回回将那一道符书看了不下十数遍,尽管一再按捺,却还是忍不住露出几分喜上眉梢之色。他嘱咐童子入殿添香奉茶后,带了几分讨好之意地望向端坐魔宗主位的梁循义:“这先天一气符的变故,只怕还要请教梁掌门才是。怎地好端端地,那齐云天的名字便不见了?”

此刻尚留于殿中的,除却魔宗六派,便只有补天阁,南华派与太昊派在座。余下诸人在见到溟沧派回返先天一气符,得知论罪结果之后便相继离去――无论齐云天有罪无罪,溟沧派显然都意在保张衍为上,只是就此折了一名洞天真人,且还是堂堂下一任山门执掌,想来到底还是免不了伤筋动骨。

“谭掌门心知肚明,何必再问老夫?”诸事尘埃已定,梁循义此刻倒也肯敞开天窗说亮话,“这先天一气符若成,非死不能除名。更何况,方才那一阵四海异动,只怕也不是平白无故。”

谭定仙自然也觉察到先前那等四海潮涌的离奇水相,心中一定,与肖掌门史真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但仍不敢大意:“如梁掌门所言,那齐云天,当真死了吗?”

“符书送回来时,诸派皆已验过,自然错不了的。”梁循义微微一哂,缓缓道,“溟沧派为了保全一个张衍,倒不惜填进去一个上极殿副殿主,当真是大方。不过若换做我是秦掌门,只怕也会如此取舍。”

谭定仙稍一思量便已明白过来:“那齐云天心思诡谲歹毒,实乃狡诈之辈,来日未必可控。秦掌门莫非想着,手中既有张衍可用,那与其留着一个齐云天养虎为患,倒不如就着此事料理干净……”

梁循义端起茶盏呷过一口:“罚之囚困千载于溟沧而言已是极大的让步了,至于要了那齐云天的性命,倒未必全是秦墨白的意思。禁锁了修为,便是堂堂洞天真人也难抗那小寒界大阵,与其蹉跎千载,眼睁睁看着自己道途尽毁,倒不如早些了断,图个解脱。”

谭定仙搓了搓手,满心都大获全胜的欢喜,但思来想去,还是得矜持身份:“这齐真人倒真是……心气不够。”仿佛很是遗憾的模样。

今日一局,虽未能了结了张衍,却歪打正着,扳倒了一个齐云天,实在是意外之喜。人劫之前损兵折将,溟沧派山门之内只怕还会有不小的动荡。他思忖一番后,自觉还需给玉霄派去书一封,正要将溟沧派送还的先天一气符封存,丕矢宫坛突然剧烈震动起来,所有禁制都无法抵挡某种可怕的伟力来袭,众人齐齐撑开法相,也只能勉强稳住此地不坠。

那伟力并非是从某一处来的,而是汹涌地奔腾在天地间。此刻二重天上的丕矢宫坛已濒临崩溃,更勿论地上是何等光景。

梁循义猛地起身,第一次面露骇然之色:“什么人,竟敢篡改天地气数!”

谭定仙大惊之下一时无措,最后忽然忆起一事,连忙拂尘一扫,卷来候命的一名弟子:“这等动荡,定界针可还无恙?快,快去取法器来!我要细查九洲灵机!”

“阿玉!”浮游天宫的长阶前,周崇举急急忙忙拾级而上,紧赶慢赶终于拉住了前方那个憔悴的身影――他非是洞天真人,此地不便飞遁,好在对方气血虚弱难以施展法力,不然他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掌门闭关祖师堂,谁也不见,你快同我回去!”

秦真人努力想要甩开他的手,盛怒之下每一口气都喘得艰难:“放开!我要去找秦墨白问个清楚!小寒界,好一个小寒界!关了牧师兄九百年不是说,现在又要……”

她正在叫骂,整座浮游天宫忽被某种惊天动地的力量摇晃了一下,三殿玄阵骤然开启,一道又一道金光接二连三自上三殿发出,于极高处交织成网,将浮游天宫牢牢笼罩。更数道颜色各异的光华横过龙渊大泽,浩浩荡荡疾驰而来――那是门中一干洞天真人出手,定住山门重地。

秦真人一把将周崇举反拽到自己身边,以免他被禁光牵连,目光却死死地锁定在远方:“不,不可能……那是……”

周崇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神色陡变。

天地之间从未有过如此浩瀚而灿烂的奇观。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已是停了,明明还未到天色亮起之时,巨大通红的日轮就像是被看不见的大手托着,强行升起,而天地另一侧,本不该出现的苍白圆月竟也一并升起,追逐着红日,誓要与之交叠。

昼夜错乱,日月失常,四海之水倒灌冲天,而天穹之上风云演化先天之相。

祖师殿内所有牌位悉数震动不稳,更有天地喧嚣轰然如雷,而星冠羽衣的溟沧派执掌却始终怀抱拂尘,闭目修持。

下一刻,秦掌门霍然睁眼,只见最上端太冥祖师牌位所在之处竟生出一泓聚而不散的璀璨光华。

“大道无名,天地无情,缘法无常,因果无形。”

沉雄而古老的声音响彻四方,又仿佛只存在于一人耳边,如洪钟,如龙吟,裂石穿云。

张衍行走在一片半虚半实,不可名状之地,迈出的每一步既是起始又是尽头,可谓前路无尽又可谓走投无路,每一步都将带去一寸道法根本。待得他这一身再无道可取,无法可用,则一念一神也不存,俱为道统吞没。

以气化神所铸之物终究非人,他要的却从不是什么徒有声色表相的替代之物。他踏过的,是亘古以来未改的规则;他要做的,是亘古未有之事。

――“乃是《太初见气玄说》,记载着一门可夺天地造化,以道本为基的秘术。”

――“便如那《太初见气玄说》一般,虽然言是大能修士可以道本为基,行重塑法身,招引魂魄之大举,可万古以来,亦不曾真的有人以此扭转死生。”

――“按这玄说所言,若要说得简单些,便是这天地间,人与气,本是相通之物,人可纳气,则气亦可化人。”

古老典籍上断断续续的话语从身边流了过去,还有更多似是而非的语句化作一点点星辰似的光群聚而来。那些光点彼此拥簇又散开,最后重组成千千万万的蚀文。这世间无人能解这样玄机,那连绵不断的蚀文早已非逐字而成,相互勾缠间,你总有我,我中有你,显大道于有形,明至理于一心。

而张衍依旧目不斜视,自所有修道之人所渴求的机缘身边走过。

他毕生修道,此刻却不为求道;欲求长生,此刻却不计死生。

一步间日升月落,一步间春去秋来,一步间山奔海立,一步间天覆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