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1章

孟真人身形一震,正要呵斥,星台之上秦掌门的声音已悠悠响起:“云天,你可知你眼下这副样子令我想到了什么?”

殿内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无,某种清寒的气息雾一般蔓开。演化鸿蒙的照壁时明时暗,淡薄的珠光铺洒在玉砖上,落了一地清澈,反倒映得跪在殿中的那个身影,像是海潮退尽后料峭的孤岛礁石。

“弟子愚钝,请掌门指点。”齐云天伏身一拜。

“大约八百多年前吧,仿佛也是这么一个深夜,”秦掌门梳理着拂尘,却是漫不经心地与他述说着前尘旧事,“你孤身一人来上极殿寻我,说起四象斩神阵一事,替张衍求情。我问你是何缘由,你却几番顾左右而言他,直到被逼无奈,才肯坦明心迹。你在殿外跪了许久,但我仍未肯允你之所请,可还记得那时我是如何同你说的吗?”

齐云天似笑了一下:“您说,弟子错了。”

“何错之有?”

“弟子为一人而废诸事,弃山门如眩瞀,置大局于不顾,以一己私心妄度道统之生杀。”齐云天平静对答。

秦掌门注目他良久,最后终是一叹,拂尘一扫,在殿中设下一方蒲团:“坐下说话吧。”

齐云天眼帘微垂:“多谢掌门垂怜。只是弟子乃戴罪之身,理应跪着答话。”

孟真人却忽觉不对,上前两步:“云天,你抬起头来。”

齐云天迟疑片刻,只得依言抬头,一殿清辉照在那双空茫无光的眼里,像是蒙了一层灰。孟真人目光猛地一颤,顾不得许多,伸手想以灵机替他扫去障目的浊翳,却几番无果:“你的眼睛……怎么会……”

“弟子罪孽深重,不敢受孟真人此等大恩。”齐云天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叩首一拜,“弟子痴心妄想,咎由自取,方落得今日下场,更祸及山门道统,已是罪无可恕,岂可再劳动真人……”

“你说这些话,是要不认我这个老师了吗?”孟真人眼眶忽地红了,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已是出声打断。

齐云天轻声开口:“正德洞天之清名,岂可因弟子蒙羞?”

孟真人死死地瞪着他曲伏的脊背,嘴唇嗫嚅得厉害,却说不出一句话。

末了,高处传来秦掌门缓慢而毋庸置疑的话语:“你想弃绝了自己的师承道统,可是不是溟沧弟子,还要我这个掌门说了算。法旨一日未下,你便一日是我溟沧的上极殿副殿主,是正德洞天门下大弟子。山门从未想要弃你于不顾,你却要先绝了自己的退路吗?溟沧开派万载,从未有废弃上殿主位的先例,无论有罪无罪,此刻你都不应该自堕身份。至德,扶他坐下。”

齐云天感觉到来自臂弯处的搀扶,连忙挣扎着起身,推辞不受:“不敢劳动……老师。”

然而孟真人却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臂,用力又小心地牵引着他自蒲团初落座,荡开北冥真水,聚拢四方灵机。

秦掌门静静地观望此景,须臾后又道:“张衍受神水禁光所限,昏迷不醒。如今知晓那魔相根底究竟的,唯你一人而已。此间已无外人,想说什么,便自己说吧。”

“是。”齐云天借着那些丰沛灵机勉强汲取了几分力气,深吸一口气,沉声出言,“那现世魔相,确实为渡真殿主所为。弟子一早知晓此事,但思及此等功法并非正道,恐有人借此攻讦,故瞒而未报,又兼渡真殿主行事谨慎,是以多年来也未曾被人察觉。谁料……”

说至此,他略微一顿:“谁料此番与周雍一战,渡真殿主受弟子连累,情急之下竟引得魔相现世,以至在劫关当前之时授人以柄……丕矢宫坛上人心浮动,皆道此乃劫数现世,便连早已与溟沧盟契的平都、还真、骊山三派也随之态度暧昧。玉霄与魔宗六派欲借此事向溟沧发难,但眼下却非是溟沧与之对上的时候。”

秦掌门看着那双黯淡的眼睛,不置一词。

“定界针已改,九还定乾桩入地,溟沧虽纳得万千地气,却独缺一缕开劫机缘。”齐云天继续道,“天时不利则诸事难成,溟沧欲行万载未有之举,领诸派破界飞往天外,更不可行差踏错半步。是以溟沧眼下之困,并不在那魔相根底为何,而在稳住玉霄一系与魔宗六派,方可养精蓄锐,以待开劫之机。魔相之事必须要有人担责,否则溟沧便是腹背受敌,囿于被动。唯有稍作退让,令对手自以为大获全胜,心生懈怠,来日溟沧才能出其不意,成就飞升之事。”

“所以,你便自作主张,要担下此番魔相现世的罪责,要溟沧将你作为罪人交出,以安诸派之心,再定九洲之局。”秦掌门字字如刀,霍然掷下。

孟真人急急开口:“恩师,此事决计不……”

“让他自己说。”秦掌门声音平淡却凛然。

齐云天一口气说了许多,已显露出几分气虚,却不见低头,反是强撑着冰凉的地砖重新跪倒:“师祖明鉴。渡真殿主丹成一品,至法洞天得道,更兼修少清剑术,身负无数神通手段,可谓当世奇才。论及斗法,同辈中未有能与之相较者,溟沧若要开劫,渡真殿主乃是不可或缺之人,无论是何等代价,都必要保之。”

秦掌门轻不可闻地叹息出声,自星台之上一步步走下:“云天,这便是你的答案吗?”

“当年,也是在这上极殿,师祖曾问弟子,若有朝一日,山门存亡与张衍的生死摆在一处,弟子该作何取舍。”齐云天依稀听得渐近的脚步声,随之抬头,“弟子那时便已答得分明,溟沧在上,若舍弃一人,便可保一派安危,那又有谁舍弃不得?”

他依旧沉稳,一字一句皆是坦然:“更何况,为长远计,如今保得张衍,便是保得溟沧,师祖既仍默许弟子上极殿副殿主之位,弟子自当为山门万死莫辞。”

秦掌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跪倒在地的青年,在他面前站定:“你可知这样做意味着什么?”

“师祖,弟子已是……无用之人,能为山门所做的,也仅止于此。”齐云天笑了笑,话语已有几分沙哑,“还请师祖,成全。”

孟真人大惊,就要伸手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却只见大片大片的血色自那青色的衣袍下绽开,青年身上有无数伤口在崩溃开裂,触目惊心。

第632章

清冽冷淡的光华如低垂的帘幕将内殿重重遮掩,偌大的渡真殿从未有过这般空寂萧索的时候。那些雕梁画栋庄重肃穆得近乎麻木不仁,玉砌的台阶透出一种妖白。

“渡真殿主情况如何?”偏殿暖阁内,孙真人曲指挠着眉骨,低低呼出一口气,看向对面的丹鼎院掌院。

周崇举替一旁静静睡去的秦真人拭去眼角微晕的残妆,沉默半晌,到底给了准话:“先前我同孟真人一并看过,也用了几副丹药,只是这丹药医身,却不医心。我已是尽我所能,至于他多久能醒……”他微微摇头,不再继续说下去。

孙真人随之默然,支着额头面色凝沉。

周崇举似有所察,连忙低声相询:“可是外间局势不利?此番这样大的动静,只怕玉霄诸派不会善罢甘休。”

“岂止玉霄,如今魔宗那帮子宵小也想着趁机浑水摸鱼。”孙真人冷嗤一声,一不留神将案上一只玉盏捏了个粉碎,随手将玉屑弃开,“梁循义那老贼已是不顾颜面亲上丕矢宫坛议事,要我溟沧给个说法。”

周崇举神色一肃:“那结果如何?我听说秦掌门未雨绸缪,正是为了防着魔宗六派以势压人,齐真人一人难以应付,这才请了阿玉走这一遭。”说到这里,他偏头看了眼自己的结发妻子,更添几分着紧之色,“可是那梁循义仗着自己是凡蜕上真便出言不逊,才将阿玉气成这样?”

“……”孙真人摸了摸鼻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道,“魔教中人一贯卑鄙无耻,你也是你知道的。”

周崇举连连点头,握了秦真人的手腕又把了次脉,愈发忧心忡忡:“阿玉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大好,实在是当年那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教她寒透了心……今次这个难关,恐怕不是她能镇得住的,孙真人,恕我多问一句,这魔相之事,最后究竟要如何处置?”

孙真人将手放下,与他对望一眼:“周掌院以为呢?”

“渡真殿主与我毕竟有一重师徒名分,我自然有心相护,只是……”周崇举低头长叹,“我只怕事到如今,无人能护得住他。”

孙真人静了静,转头看着内殿方向,不知想到了什么,摇头一叹,而后站起身来:“冲玄那厢还落着伤,不能没人照看,我便先回长观洞天去了。”

“孙真人先请,”周崇举起身相送,“过些时候我也得送阿玉回琳琅洞天好生修养。”

“渡真殿这厢可需要换人来守着?”

周崇举轻声叹息:“如今谁来守着都是无用。渡真殿主至法洞天得道,取气于天地,我等外物皆已补尽,剩下的,全靠他自身调理。此间的童子阵灵孟真人先前都已是遣了出去,好留一片纯粹之地予他静养,我能在此看顾的时辰也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