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花水月”已祭炼,但齐云天从未把这当做过是自己的法宝肆意使用――当年祭炼这件法宝,一则是为了摆脱那片小界的权宜之计,二则也是唏嘘那真灵的遭遇,权当随手相帮而已。何况那真灵脾气古怪,有时实在叫人难以应付。只不过这些年对方多在沉睡,醒来后也是修炼居多,双方倒也相安无事。

齐云天循着法宝指引,在十峰附近徘徊一圈,忽地镜面一闪,隐约可见一抹熟悉的红。

他将“花水月”祭起,让这件真器带领自己前去找寻,行过一片山流溪涧,他终于找到了那个红衣黑发的身影。

女童就坐在水中,长发头发被打湿,像是片捞出来的乌黑水藻贴在身上,宽大的红裙浸在水里,乍一看如同晕出了一片浓艳血色。她目光似有些无神地注视着某一处,眼眶周围尽是胭脂色。

“前辈?”齐云天轻声开口。

女童并不理睬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此时月光凉凉地自云头洒落,山水被淋出一片明晃晃的颜色。齐云天没有贸然上前,手执棱花镜,礼貌地伫立于岸边,望着那个水里的身影。

“……真可怜啊。”

过了很久,女童才沙哑着嗓子开口,声音是与她面目不符合的苍老。

齐云天垂眉敛目地注视着她。

女童转头,漆黑的眼眸里不带一点光,空洞而凉薄:“你猜,我说得是谁?”

齐云天半跪下身,对上那空无一物的目光,不作声地叹了口气,递上“花水月”:“前辈气机稀薄,不可再逗留在外了。”

“是么,原来我还活着啊……”女童咯咯地笑了起来,借着月光看着自己那双细小苍白的手,“我都忘了。”

她这样一副半痴半傻的样子让齐云天困惑,却也不知从和问起。

女童扭头看着他,笑嘻嘻的样子却让人有些心里生寒。她踩着水站起身,却没有听话地回归镜子里,反而伸出已经有些稀薄透明的手,抚摸上那双温和凝定的眼睛:“这么多年了,你可曾因为记得而后悔过?你可曾因为他不记得怨怼过?”

齐云天感觉到眼前的凉意,眼睫扑朔了一下,话语却始终平静:“我为此心满意足,不敢奢求更多。”

女童眨了眨眼睛,目光里渐渐有情绪醒了过来,不再如之前那么死寂荒芜。

“前辈已经找到那个人了是吗?”齐云天感觉到她的情绪不再神经质,终于缓和开口。

“我不知道。”真灵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空与苍白的月色,“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他和许多人在一起,也许是我认错了人。”

“总会找到的。”齐云天淡淡道。

女童倏尔一笑,却不知为何笑起来有种婉转凋谢的失魂落魄,她拎着裙摆轻巧地消失在棱花镜中,只留下齐云天一个人待在蜿蜒的溪流旁。

齐云天收起镜子,只觉得那冰凉的感觉还残留在眼前,连同着那沙哑的问句。

――你可曾后悔过?你可曾怨怼过?

第63章

范长青得了齐云天的嘱咐,自然不敢大意,与宁冲玄商量了一番,便决定分头通传,由宁冲玄去洛清羽和庄不凡所在的峰头走上一遭,自己则去飞阁中通知那些今日旁观的师徒洞天门下,捎带着也等张衍下场,好叫上他一道。

他一道遁光落于飞阁间,便有一人迎了上来:“范师叔。”

范长青转眼看去,见一年轻道人朝自己拱手微笑,一声水纹仙绶袍在夜风之中飘然欲飞,竟是齐云天座下的弟子周宣。

诚然,周宣不过只是一名记名弟子,但齐云天座下桃李稀缺,并无正式门人,连记名弟子也不过齐梦娇与周宣两个,自然不可轻慢。范长青和蔼一笑,示意不必多礼:“周师侄客气了。我在齐师兄那里未曾见到你,还在纳闷,原来你竟是在此处。如何不同齐师兄一并上那第一峰?”

周宣正色:“小侄能得恩师授道已是恩典,断没有一味仰仗恩师而懈怠的道理。若连破阵那一关都无法闯过,岂非在大比上辱没了恩师的名声。”

范长青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不愧是齐师兄门下,你有这般心性,道途必能走得长远。”

周宣转头看了眼场中比斗,那一阵烟火剑光端的是叫人眼花缭乱。他口中微苦,面上仍是礼貌微笑:“却不知范师叔何故来此?可有什么需要小侄帮忙的地方?”

范长青笑道:“齐师兄有令,召师徒一脉各位洞天真人门下的才俊前去聚沙堆洞府一会,我这是来传话的。”

“那……”周宣顿了顿,终究还是没问出一些不自量力之语,转而道,“那位张师叔并非洞天门下,可在此列?”

范长青瞧了眼与杜德斗得不相上下的张衍,不觉暗自赞叹,随即道:“张师弟虽非洞天门下,但今日一番大显身手,足见其实力非凡,自然也是在齐师兄邀请之中的。”

周宣也望向场中,看着那胶着局势心思复杂,沉思片刻后向范长青一笑:“师叔想来还有旁人要通知,不如先行一步。张师叔这里由小侄等着。待得一会儿张师叔下场,小侄领他前去聚沙堆可好?”

范长青斟酌一番,到底还是点头:“那便麻烦周师侄了。”

聚沙堆位于十峰以北不远处,乃是一片河滩,江水汹涌,浊浪排空,滩上碎石淋漓,水间浪潮起伏。若换做往日,这里本该是一片大浪滔天之景,而随着齐云天缓步而至,那些磅礴大潮便被看不见的力量镇压下去,偃旗息鼓,静静地盛出天上一轮皎皎明月。偶尔清风徐来,月色起了波澜,便如水里开出了素白的花一般。

齐云天随手布了一座龙牙大舟悬于江上,施施然入内,弹指间便是一片宝帐熏光,十二颗明珠由金蟾啮住,熠熠生辉,照出满室通明。

他步上主位落座,看了眼一旁滴漏――距离子时不过只有半刻了。

他想起几位洞天传下的法旨,隐约觉得此番退让来得蹊跷,却不能完全领悟出其中含义,只隐约感觉到这风平浪静之后的暗流涌动。他思量也不过片刻,随即阖眼凝神,气机盘转于识海,确定张衍身上的坐忘莲并未发动,这才安下心来。

坐忘莲尚未临危而出,可见张衍对杜德足够游刃有余。丹成一品,果然是……果然是如何呢?他心中赞叹,却又不止是赞叹,仿佛欣慰有之,欢喜亦有之。

“劳大师兄久候,我等来迟了。”十来道气机落于飞舟上,陆续有人掀了帘子进来。为首的是洛清羽,身后跟着庄不凡,宁冲玄紧随其后,在后面便是其他一些化丹修为的弟子,皆是洞天门下。

“劳烦诸位师弟跑上这一趟了。”齐云天微微一笑,受了众人的礼数,“都坐吧。”

洛清羽转头向着庄不凡拱手一笑,让出左手位:“庄师弟请。”

庄不凡也不推脱,便在左手位率先落座,洛清羽随之在齐云天下手右边坐下。齐云天于主位看着这一番动作,笑意不变,向着宁冲玄道:“宁师弟也先坐吧,范师弟那厢想必迟些才到。”

宁冲玄拱手称是,在洛清羽身边坐了,将次一席的左手位留给了还未到的范长青。

齐云天素来不以三代辈大师兄的身份压人,此时虽是有洞天法旨要通传,也不会拘了他们的一时谈笑,当即也捡着今日大比的一些事情同他们先说了起来,在场的人都知道分寸,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心中俱有数,面上总归是一派其乐融融之景。

话语谈笑间范长青也领着些许同门到了,齐云天不动声色瞥过一眼,倒并不曾见张衍。范长青见齐云天目光,便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低声回禀了两句。

席上诸人都出身洞天门下,从前也相互打过不少交道,眼下环视一圈,便知人已齐至,却不知为何齐云天还没有发话的意思。在场众人虽以微光、元贞两位洞天门下居多,但大师兄的威严便是世家都不敢如何麻烦,何况他们。庄不凡隐约猜到了齐云天等的是谁,心中憋足了火气,洛清羽一贯好脾气,只笑着继续与范长青说起一桩趣事。

不过片刻,玉帘便被一掀,有一个黑衣身影从容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