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张衍却只从这份美中看出了狰狞之貌――她果真是不会死去的怪物。自己在这次漫长的消耗与斗战中会疲倦也会愤怒,而她却始终如一,保持着心平气和的姿态。这片地界源源不断抽取着他的法力,但这个女人,这个灵崖上人手中的傀儡,在一次次死而复生中却没有半点被消磨的迹象。

“你们没有缘分。”女人胭脂剥落的唇缓缓翕阖,吐露着令人嚼穿龈血的话语,“有的东西只能失去一次,失去了,便不会再得到了。”

她抬起滴淌着星光手臂,盈盈一握,绚烂的光芒在她指尖开绽。

张衍只觉一股强大的扭曲之力扼住了魔相手执巨刃的臂膀,似要将之生生折断在中途。他眼中血色如火,陡然烧开,一千二百八十道剑光盘旋如轮,一瞬间沿着那股力道传来的方向削砍过去。

而女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迎接着所有剑光,被摧毁后又拼合如初,她的每一次新生都像是对张衍的嘲笑。

漩涡如同漆黑海域上睁开的一只眼,竭力想要闭合,偏偏又有什么恨不得至此夺眶而出。周雍死死抓着鬼女魃的毛发往上一提,示意它腾挪到漩涡的上方,本可断绝一切水源的异兽却似感觉到某种极大的威胁,挣扎着不敢上前。

“白喂你这许多吃食。”周雍恨铁不成钢地将它拍开,振袖起身,踏着一重重星云接近那疯狂搅动的漩涡。他眼睛眨也不眨,死死锁定着水中的每一丝变化,像是在寻找什么。

忽然间,一声雄浑的龙吟声自漩涡深处咆哮开来,周雍目光登时一变,足下一点,霍然起身。

又一颗命星落入他的掌中,金光簌簌剥落后,露出微小而漆黑的内里,像是一颗拇指大小的黑珍珠。周雍翻手间将它投入漩涡,黑水与那颗小小暗星接触到的下一刻,滚滚风雪凭空而起,整片汹涌的海域以漩涡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被瞬间冰封,一切有水之处都长出棱角分明的冰晶。

鬼女魃试图逃离这片风雪,却在逃跑的中途被冻结成冰,砸落在冰川上,碎成冰渣。

暗星爆发出的严寒冻住了肆无忌惮的水浪,将真水之力囚禁。然而厚实的冰面下,显然还有什么力量在试图摧毁这片冷硬的枷锁。

周雍一把拂去“危月燕”上的白霜,抬手一招,三颗命星齐出,盘桓于他的掌中,化作三道光束。他挽弓搭箭,将其中一道光华向着漩涡深处射出。

利箭钉入冰层,仿佛毒蛇的獠牙咬入猎物的身体。第一道光箭陷入大半就在中途气力耗尽,然而第二道光箭转瞬即至,誓要杀入冰层的更深处。巨大的裂口眨眼间蔓开百丈,溅起星星点点的碎冰。

冰川碎裂的声响刺耳可怖,周雍却心神凝定,死死注目于冰缝深处的暗色。

第三箭离弦飒沓而出,如流星飞坠,笔直而凶狠地杀入寒冰深处。

坚不可摧的寒冰彻底崩溃,若它还是“水”的面貌,必定无往不利,然而从它被封冻的那一刻开始,这股力量便已是可以被杀死的存在。利箭穿透了冰层的血肉,还要贯穿它的骨骼,只因万丈冰川之下还活着一颗不舍之心。

那是这片名为“齐云天”的水域唯一的弱点。

铺天盖地的坚冰开始分崩离析,被磅礴的气浪携卷为张狂的风雪。一个清瘦的身影自风雪中跌落而出,一道锋利的光华死死追随着他,钉入他的胸膛后余势不歇,将他死死钉在一座残缺的白石浮台上。

一直紧咬着他手腕的太??鱼龙终于松口,振开双翼飞向在浮台另一侧徐徐落定的锦衣青年,安稳地停栖到它的肩头。

周雍抖落冻结成冰的手臂,任凭它们碎裂剥落,不过一息之间,他又长出了完整的臂膀。他活动了一下新生的手指,将浮兀与半空的两枚玉戒带回手上,沉默片刻后终是向着不远处的失败者走去。

齐云天长发披散,被利箭牢牢钉死在地,整个人无法动弹地躺倒在血泊里。他的指尖与发梢犹自有些透明,仿佛随时会化作泡沫散去。

第609章

“被骗了啊,齐老弟。”周雍一步一步缓慢来到齐云天面前,他身上的大半躯干都随着刚才那场极寒的风雪冻结,每一次迈步,便有冰渣簌簌而落。但他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毫发无伤,崭新的皮肉取代被冻死的身体,锦衣华服衣纹煊赫,他依旧是风流倜傥的玉霄派大弟子。

齐云天终于艰难地睁开眼,他的眼瞳有一瞬间失明般的空茫,随着周雍的走近,才渐渐凝聚出一点光。

周雍在他身边席地而坐,偏头对上那几近涣散的目光:“别看了,只是鸳盟庚帖上的一缕气而已,他没有来。”

齐云天张了张口,却只呕出一口乌血,偏过头吃力地咳嗽起来,最后精疲力竭地重新阖上双眼。

“原以为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没想到反而比从前更任性。”周雍撑着膝盖,望着激战之后空旷无垠的虚空,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他们忽然又像是许多年的老朋友了,一方即将死去,于是故人跋涉千里前来送葬,“你差点就回不来了,你知道吗?”

齐云天静静地躺着,仿佛睡去,没有理会他的问句。

周雍也不曾看他――那枝钉死齐云天的箭矢能清楚的将这具身体的一切状况反馈给他,那颗被贯穿的心脏早已衰弱到不可挽回,与其说是还在跳动,不如说只是在轻轻发颤――他懒懒地坐着,仿佛也被相同的疲倦压垮了肩膀:“做人有什么不好?偏偏想着要把自己变成一个怪物。”

最后一场风雪四下飘零,周围寂静无声,仅存的白石浮台了无生机地虚悬着,好似坟茔。太昊鱼龙恹恹地趴在周雍肩头,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原本坚不可摧的鳞片簌簌剥落,露出嫩红脆弱的血肉。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良久,齐云天终于声音沙哑地开口。他再次睁开眼,眸色依旧黯淡,目光投往遥不可及之地。

“是啊,我是个怪物,假装得再怎么好,我也做不了人。”周雍耸了耸肩,“而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齐云天嘴角牵出一点弧度,发出一声轻嗤的鼻音。

周雍终于转过头:“想笑就笑吧,你的时间不多了。”他观察着那张血痕交错的脸,“你知道自己的下场吗?”

齐云天的目光始终空空的:“这么死去,或者……留在水里。”

“如果不是还记挂着那个张衍,你大概真的就彻底留在水里了。”周雍看了眼他手腕上被太??鱼龙咬出的血印,扶着额头叹气,“要揪你出来真是不容易,你就那么想死吗?”

“正好能如你所愿。”齐云天开口的声音很轻,显然已无更多发话的力气,“……你赢了,你该高兴才是。”

“是啊,我该高兴。”周雍顺着他的话表示认同,目光却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可你就要死了,我的朋友不多的。”

齐云天稍稍转过头,似看着他,又似根本看不清他:“最后让我像个人一样死去……需要我向你道谢吗?”

周雍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却惊不起齐云天眼中半点多余的波澜,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听你道谢总觉得不安好心,还是算了吧。”他看着齐云天固执得不肯闭上的眼睛,一语点破他最后的心思,“别等了,那个张衍过不来的。他和幼楚妹妹有鸳盟在,再如何厉害,也是赢不了的。你要是还有什么话,我可以替你带给他。”

齐云天呼吸微微一窒,漆黑的瞳仁中颜色愈渐浑浊。他没有血色的唇艰难地翕阖着,吐露出几个气音。

周雍辨认着他的唇语与几个不明显的字眼,眉头稍微皱起:“把箭拔出来,你会死得更快。你已经不剩多少血可以流了……你这具身体早就被某种力量侵蚀朽坏,能坚持到现在,才真是不可思议。”

齐云天挣扎着动了动手指,却终究连抬手的力气也无。

“好吧好吧,权当由我亲手送你上路。”周雍嘟囔了一句,俯下身一手按住他的伤口,一手握住那道太过明亮的光华,“你为什么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就算没有这一战,你也迟早会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光箭被利落地拔出,溅开一片污浊的血色。箭矢化作荧荧星辰还未彻底散去,齐云天眼中忽地亮起凌厉疯狂的光。

苍白细长的手指间,秋水笛瞬息间化作寒光一击刺来,光阴乍停。

雪亮的剑光凌空画弧,削下女人的半截手臂,然而澹澹星芒便如雾气般从断肢中涌出,四下而散,再一次拦住去路。

张衍御使着清鸿玄剑,毫无停顿,身后魔相狰狞咆哮,震开对面的一切手段。

女人再生出新的臂膀,行云流水地指点着星辰与他继续纠缠。她的身形在魔相面前渺小得可谓微不可及,偏偏又轻快到几近翩然。她吟咏着古老的语言,招来漫天星河流淌,自己也仿佛要变成璀璨群星中的一颗。

无数道剑光盘旋而舞,将星辰斩落,女人却始终安之若素,任凭剑光在她脸上留下交错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