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雍喏喏称是,一味做小伏低。

灵崖上人将那一缕清气落子,懒懒地端详了一眼棋盘:“放任溟沧做大确实已经太久了。秦墨白自以为栽培出了个齐云天,又扶植了一个张衍,便可放心与我作对,无有后顾之忧,今日,我便折了他的这份指望。”

周雍脸上浮着恰如其分的笑意:“上人布局多年,一朝收网,自然大事可成。”

“既如此,那便去吧。”灵崖上人淡淡道,“该怎么做,你自己心中有数。”

周雍低着头,眼中有某种汹烈的情绪乍闪而过。他的手指动了动,似有那么一瞬间想收紧成拳,但终究不敢,只能用力按着地面,掩饰手指的痉挛。

“我记得你与那齐云天颇有交情,让我想想,你莫非临到关头开始舍不得了?”灵崖上人哂笑出声,“是想手下留情?”

周雍伏下身,以额头贴地:“上人说笑了,人各有命,哪里轮得到弟子来手下留情。那齐云天是何等狡猾奸诈一辈,对他心软便是自掘坟墓,更何况,弟子若当真顾念旧情,也不会祭炼那‘太初之地’了。”

“不错,你自然不敢。”灵崖上人在顺应自己心意的位置又点出一缕浊意落子,“不过是个物件罢了,你只需要物尽其用,教人称心如意便足矣。当初我费了那么多年心血,才花大代价炼出一个你,为的也正是今日之局。”

周雍跪在他的身后,看不见这个主宰自己生死的人是何表情,只能得见那只细瘦却有力的手恣意从容地布子,好似搅弄风云。

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知道这双手所掌握的力量,那样傲慢,那样不容反抗。就像是命运一样。

周雍清楚地记得,自己被一道法旨传召,第一次踏入上参殿,来到这个人面前的情景。

――“你可知,这一辈弟子中,我为何独独选中你?”

是的,为何呢?真相直到那一日才彻底明晰,不为根骨资质,也不为心性天赋,只为他不过是一件生来便要如人所愿的死物,最是听话,最是有用,可以做布局的子,可以做杀人的刀。

明明是那样相似的两张脸,相对时如照镜一般,却是云泥之别。

真是痛啊……好像许多年前被宿命打断了脊梁的痛苦又醒了过来,原来那么久了,自己都还不曾忘记。

记忆里的这个人,好像从来便没有和颜悦色的时候,这个人总是怒斥着他的失算与无用,将他锁去修为丢在玉崖里备受禁制煎熬,直到他想方设法地提醒他自己还有些许作用,他才得以重见天日。

周雍默默闭上眼。

“怎么,你是想忤逆我吗?”灵崖上人见他得了自己的命令竟还跪地不起,落子的手稍微一停。

“弟子不敢。”周雍轻声道,“只是弟子自知此去必是有去无回,所以有个不情之请。”

“说。”

周雍咬了咬牙,提起一口气,小心而郑重地发问:“弟子既是经上人之手所造,又得上人一缕精血点化,如此出世造化之恩,不知弟子可否能……可否能称呼您一声‘父亲’?”

灵崖上人头也不回,甚至懒得再多看他一眼:“你不过是我炼出的一件器物,还敢与我妄称父子?”

周雍静了静,旋即笑了一下:“是弟子冒犯了。弟子只是看着人人都有父母,有时心中难免有些羡慕,不过弟子毕竟不是人,没有也不打紧。”

他说罢,稳稳地站起身来,向着灵崖上人又是一拜,转身退下。

“走吧,幼楚妹妹。”

经过暗处那个女子身边时,周雍脚步稍顿,将沉睡的偶人唤醒。

第591章

东华南地,成江下流,一道悠悠江河横过石滩沙屿,残云疏雨间清澜微起,水中花色隐约。更远的地方,山色极暗,矗矗地立在那里,仿佛鬼影。

因有“清景暗地”之术傍身,这一路只需遮蔽身形,不必刻意收敛法力,不过一日,齐云天与张衍便已是抵达地脉变动的淮江流域。他二人于极天之上观望过此地的行山走水,并不急于落定。

张衍阖眼静感四方,清鸿玄剑铮然鸣动,向着下方某处钉去,而后捞回一缕极淡的剑气。他伸手捻过,倒还能分辨一二:“是《云霄千夺剑经》的剑气,看来确实就是这里了。”

齐云天微微点头,转而看向滔滔江水:“此地虽距离定界针极远,此江却与成江一脉相连,若是地脉变化引动了水中变化,定界针之事只怕便藏不了太久了。”

张衍借那残留的剑气试图推演一二此地先前的异变,然而剑气已淡,所得尽是一片混沌:“可要我下去一探究竟?”

“临行前孙师叔曾与你我细说过,宁师弟监察地脉,素来是以上千缕剑气入得地下,探得浑元地障的位置即止,如此,虽不入地障之下,却可观地脉走势,灵机兴衰。当日宁师弟在以往偏离地脉一寸的位置落剑,却已探得地脉所在,便知此事蹊跷,这才放出更多剑气查探。”齐云天注目于淮江,眉头微皱,“《云霄千夺剑经》的剑气是何等锋锐,竟都被地下那股篡改地脉的无名之力挡下……你我虽有清景暗地之术在身,在摸清对方底细前,也不可贸然出手。”

“还有一事,我来时也一直在想。”张衍若有所思,“如长观洞天所言,伤得宁师兄的乃是一股极为精粹的勃然法力,如此说来,这法力背后之人,必也已经知晓有人刺探地脉。”

齐云天当先踏着云浪自极天往下行去:“不错。只是那等能挪移地脉的大法力一旦放出,且不说要收回不易,想来幕后之人也不会甘心前功尽弃。”

张衍随之跟上:“只怕对方还会心存侥幸,只道是一寸变化,未必能被察觉端倪。也亏得你先一步想到地脉可能生变,请得宁师兄查探此事。”

“大劫之前累得宁师弟负伤,是我的过失。此番还要亏得宁师弟行事沉着细致,你我方能有前来一探的余地。”齐云天青衣舒缓,落于大浪奔涌的江面上,伸手向着虚空中轻轻一握。

天地间雨水休止,张衍抬眼望去,但见整条江河表面虽看似还在流淌不止,嫣红的花瓣也在随波逐流,而底下江水却已是被齐云天这漫不经心地一握牢牢控住。

齐云天目光微垂,北冥真水环绕周身,掀起无形气浪。他将全部心神灌注于水中,竭力分辨着其中的每一缕灵机。淮江所经不少宗门,其中灵机混杂纠缠,极难拆解,想来对方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这才选择了此地下手。

“我们往上游去看看。”良久,齐云天才轻吁出一口气,将手松开,放了那些江水自由。

“如何?”张衍随他一并逆流而上,从容地行走在汹涌江浪间。

“我自水中查探,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之处。”齐云天摇了摇头,“不仅未能寻得那股大法力的源头,更查不出地脉的异样。”

张衍沉吟片刻:“对方竟藏得如此好。我们到得此地后,不仅未见任何防范禁制,更不曾感应到半点旁人的气息。”

齐云天远观那漠漠阴云下的山光水色,目光微狭:“这般缜密,委实不似魔宗的手笔。”

他二人缓缓向上游走去,两岸的白沙滩开始被碎石乱礁取代。天色渐渐黯淡,云层却在慢慢散去,一轮白月缓慢升起,江面上泛起细碎的银光,薄嫩蜷曲的花瓣沉浮于水中,生出艳色。

齐云天低头看去,便有北冥真水替他将花瓣捞起。他捻过一片于指尖仔细摩挲:“是红鳞海棠。”

“你连这个都识得?”张衍接过来看了又看,“我瞧着倒都差不多,莫不是有何特别之处?”

齐云天笑了笑:“这花无毒无味无香,亦无法入药,只是曾恰巧救过我一命。”

“哦?”张衍终于生出些好奇。

“是小时候的旧事了。”齐云天拂去指尖多余的花瓣,任它们重新随着江水流走,“那时我与清辰子和周雍二人误入一处蛇妖洞府,那美人蛇将我捉走,想要以我果腹。于是我便将手中那朵红鳞海棠的花瓣摘下,一路洒落,供他二人作为搜寻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