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齐云天仍是专注地看着帛书,头也不抬,话语平淡。
范长青却被这平淡话语惊得有些脊背生寒,先前齐云天曾说与张衍为难的人必讨不到好处,如今这任名遥的下场已不是简简单单一句“讨不到好处”那么容易了。
范长青重新坐下,旁的弟子可能只觉这不过是一场寻常比斗,后进弟子前来讨教,十大弟子出手指点,也算有来有往。但于范长青看在眼里,却品出了许多种意思,心中对齐云天的谋算只有敬服,不敢有半点异议。
“师兄以为,此番世家那边会如何动作?”范长青有意将刚才那一场比斗揭过,于是转头与他说起旁的。
齐云天曲起手指敲了敲膝头:“世家新进弟子里,可堪造化的不过尔尔,他们一时半会儿必不会推出来。要说能用的,也不过几颗陈年的棋子罢了。”
说至此,他似有所感,抬眼望远处看去,目光一凝:“该是洛师弟下场了。”
范长青顺着他目光看去,但见一个不修边幅,落魄邋遢的修士拎着酒壶摇摇晃晃踏着烟云而出。那人一身腌?H至极的褚灰衣袍,一脸胡须拉碴,与这大比的宝相庄严之势格格不入。范长青这才明白为何齐云天会有此一说。
那厢那落魄修士入得场中还不忘先灌一口酒,无视周围窃窃私语的议论,向着第八峰高声道:“洛清羽,洛师弟,我来会你!”
“这周用与洛师弟的事情当初闹得满城风雨,若非师兄出面帮忙周旋,平息了流言……”范长青对当年那桩子事还有些印象,不觉叹了口气,“洛师弟也是,何苦为了这种人背那么多蜚短流长?”
齐云天稍微撑着额头,暂且搁置了膝头帛书,终是把注意力稍微移到了场上。
“此人名为周用,师弟该是听闻过的他的名字。”宁冲玄听得身边张衍发问,淡淡回答。
张衍自然听说过这人的事情,不说放在世家,便是放在溟沧,这都是出了名的“自毁前程”的显例――入赘陈氏,偏偏又不专心道途,反而与女妖暧昧,还诞下骨血。到头来反而被逼得手刃那母子二人,一蹶不振,再无出头之日。
“关于此人,还有一桩流言。”宁冲玄看着洛清羽纵身下场,诚然他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但是跟随孙至言多年,耳濡目染,自然也接触到不少八卦,“听说多亏了齐师兄,这流言才没有越传越广。”
“愿闻其详?”张衍同样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但事关齐云天,他却还是想听一下。
宁冲玄正色,哪怕是说起八卦,他也没有半点嬉笑之意,一样肃然以对:“说是当年那周用被陈氏逼迫,一定得杀了那女妖与自己的孩儿后,自山门失踪了好一段时日。一开始旁人只道他是动手去了,谁知拖了许久也不见踪影,便有人道他是与那女妖私奔去了。陈氏那边大怒,要派人追杀,就在这时,周用又回来了。”
张衍一挑眉:“哦?”
宁冲玄看着场下周用一扔酒壶,汇聚全身丹煞,顿了顿,复又道:“是被洛清羽洛师兄带回来的。”
张衍看着那青衣修士一入场便迎上对手的丹煞却分毫不乱,听着宁冲玄的讲述若有所思:“洛师兄与那周用想来是有交情?却不知这谣言因何而起?”
“我入门时此事已生,了解得不多。”宁冲玄看着下方斗法,眼见那一片丹煞与洛清羽铺开的绿意青芒相撞,沉声开口,“听恩师说,洛师兄带着周用回来时,自己浑身伤痕累累,周用虽昏迷不醒,却毫发无损。而且洛师兄身上的伤,听颜真人验过之后,说正是被那周用重创的。”
张衍不觉重新看向场中,但见两人一击之后,各自退后分开,烟云散去,周用步履虚浮踉跄,洛清羽虽破碎了半幅衣袖,但犹自从容而立。
“后来门中便起了各种不堪入耳的谣言,除却说那周用外,还说洛师兄与那周用也有首尾,更有些伤风败俗的污秽之语。此事当初一度沸沸扬扬,幸亏齐师兄出面,言及洛师兄外出本是受他所托,替他寻一桩弟子机缘,回来时偶遇周用,却一时不查那周用已然疯癫,这才大意被伤。”宁冲玄继续说了下去,周用与洛清羽一战的胜负既然已分,他便已有了下场之意,“齐师兄出面,无人敢不信,更不敢再议论,此事才了了。”
他说罢,一振衣袖,奔赴入场向着第九峰下了战书:“苏闻天,我来会你。”
张衍还在咀嚼着段八卦,便见方才给自己讲八卦的人雷厉风行地下了场,不觉一笑。自己这位宁师兄,实在是个耿直的个性。
第59章
“筹谋二十余载,宁师弟终于也将得此一位了。”范长青远眺着那白衣飒爽的身影,不觉赞叹。他自己虽然也是化丹修为,但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他心中从来都有数,倒也从不求这十大弟子之位,只一意辅佐齐云天。宁冲玄是师徒一脉大力栽培的人才,齐云天也花了不少心思,如今终于要水到渠成,他自然是欢喜的。
然而齐云天端坐蛟榻上,神色却不见如何轻松缓和,反而隐约有些凝重。
方才周用一招便败,转头向世家几名洞天道自己神通不敌,绝非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是大有深意。洛清羽修《青灵显化元微法》,比起主攻,更修一份绵延韧性,是以为了辅佐这门功法,还修了十二神通中的“虚一元命气”做保命护身之用。方才周用拼尽一身丹煞全力,硬是逼得洛清羽进退两难,只能忍着断手之伤先将其打伤,再以“虚一元命气”接回手臂,权作无恙。两人一击便退,眨眼间除却修为高深者几乎无人能分辨其中端倪,便道是周用一击也不过震碎洛清羽的衣袖,却不知背后惊险。
周用如何对敌,洛清羽如何应阵,这本是他二人的私事,齐云天虽然略知一些隐秘,倒也不会妄加评定。只是周用向着世家洞天那番提示,却不得不叫他留心。
齐云天目光落在宁冲玄身上,眉头微皱――宁冲玄丹成二品,于二十年内破开丹壳,已是不易,但与那苏闻天交手,毕竟还欠缺了些独到手段。如今师徒一脉是否能振兴,全系于他,便是夺位不成,也断不可有何毁伤,损了道行。是以孙真人也暗中传与了他那“虚一元命气”,宁冲玄习得此神通,却不轻易外露,门中知晓此事者寥寥无几,世家更是不会得到半点消息。
若苏闻天不知宁冲玄身怀如此神通,待得一会儿战局杀至不死不休时,他便会自诩木法老到绵长而不退,那便是宁冲玄以《云霄千夺剑经》冒死破敌的最好时机,只要抓住这个机会,有“虚一元命气”在,便不愁大事不成。
然而刚才周用那番话,分明是在提醒世家,师徒一脉会此神通者未必只洛清羽一人,宁冲玄曾修金木之法,十有八九也会这木法神通。
此言一出,无论世家那群老狐狸先前是否想到这一点,现在也都该想到了。
齐云天以手支额,面上仍是抿出一点淡而得体的微笑,并不显露立场。哪怕众人皆知他是师徒一脉的中流砥柱,此刻他也断不会露出半点偏颇之心。他冷眼看着云霄之中一道微弱灵光落入苏闻天手中,目光一动。
这一下,却叫世家占了先机。
若宁冲玄能拿下此局,那便只是有惊无险;若不能击败苏闻天,甚至只是打成平手,只怕都于大势不利。
若真到了那一步,倒不能不早做打算了。
张衍知道宁冲玄这一场将是此番大比的关键,师徒一脉能否压过世家,全看此局胜负。他于云端凝神注视场中比斗,却又忽地想起什么,抬头看了眼第一峰。
隔得太远,齐云天的身影在一片云遮雾障间不算清晰,只能得见一袭青衣端然,不动如山。这位三代弟子中的第一人稳坐钓鱼台已有三百多年,这样的比斗在他眼中想来也只是棋子博弈而已。
张衍不觉若有所思,宁冲玄在他还未外出寻药时便已成丹,却不知为何没在上一次大比上一争,反而候到此时。门中局势高深莫测,或许是师徒一脉暂且退让,与世家维持平静,只待今次发力;又或许是宁冲玄丹成二品,需要花上多年时间来冲破丹壳,更近一层。但留给师徒一脉的时间也不多了,齐云天在那个位置上的日子,到底只剩下二十四年。
此刻场上苏闻天已然出手试探,却被宁冲玄一道剑光轻易破去,那剑光分明只是随手一击,却已有长虹贯日之势,震得十峰内外的烟霞云雾尽数散去。
二人的身影在一片层峦耸翠中格外醒目,宁冲玄是同辈弟子中出了名的俊朗出尘,白衣迎风招展,于盛放的剑光中荡漾开一片凛冽素色。而几十丈的苏闻天则是一副奇相,倒并非张衍以貌论人,只是他那副形容,放至一片十大弟子之中,着实有些上不了台面。
张衍这般比较也不过一念,宁冲玄与苏闻天的交手眨眼间又过了几个来回,局面胶着起来。他心中知晓,双方这是在蓄力自身的杀招,只等最后一刻。四面八方观战的弟子各个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的一招一式,张衍却在这时候看向了齐云天的方向。
场下二人斗法间烟云已散,他终是看清了那个青色的影子。齐云天与旁人一般俱望着场中比斗,目光沉静,神容平和,不见如何的心系胜负。然而张衍却隐隐从他的眉宇间窥出些许忧色,未必就如面上那么从容。
是了,此局于师徒一脉干系甚大,齐云天自然关注。更何况下场的是宁冲玄。
张衍远远地看着齐云天,想起刚才宁冲玄说起的旧事。齐云天身在十大弟子首座的位置,拉拢人心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总是来得恰到好处而又不漏痕迹,事后旁人回想起也只有感恩戴德的份。
听闻微光洞天的颜真人身为掌门二徒,行事与孟、孙二位真人素来有隙,齐云天这般回护,实在做得巧妙。
十大弟子,莫说师徒一脉,便是世家,仿佛也曾有人承过齐云天的人情。总有人议论他张衍如何得齐云天看中,想来那齐云天看他,也不过看一枚称手的棋子而已。可惜自己纵使还未得棋手之身,也断不会任意由人拿捏操纵。
齐云天似乎抬头望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张衍便在同时转开了目光,继续关注宁冲玄的比斗。
他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何要如此揣测齐云天,但仿佛唯有这般解释,才能说得通齐云天待他的种种。齐云天当年让范长青提携于他,前往三波除妖,栽培之意一目了然,但后面闻得他要入那四象斩神阵,便也只把他当将死之人,不再过问。后来他破阵而出,外出寻药,齐云天便借着向他的徒弟施恩,以示拉拢;如今他丹成一品归来,齐云天待他又如从前一般礼遇,说来说去,总绕不开一个“利”字。
三年不见,齐云天看着仿佛比他之前去玄水真宫拜访时更见一番气定神闲之态,像是修为更加精进的缘故,又或是十大弟子之位终于将有宁冲玄的一席之地,让他这个师徒一脉的首座暂且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