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你不信。”秦墨白的目光仍落在远处,“若非他跪在上极殿门口亲口承认,我也是不信的。”
大殿内忽然就静默了下去,照壁上那庞大而模糊的影子时远时近,殿外龙渊大泽罡风与潮声微弱却又清晰可闻。
秦墨白将拂尘换了只手,身后星河静谧蜿蜒:“那时他得知了四象斩神阵之事,便径直来了我这里,看着倒也不怎么急迫,只说愿领下遴选入阵弟子之事。这不算个好差事,他却宁愿得罪几位洞天,甚至拿世家开刀也要揽下来。我便试了他一句。”
他难得起身,一步步走下高台,长长的衣摆在身后逶迤出一道褶:“我告诉他,张衍自请入阵,记得将他的名字添上一笔。他竟然,慌了。”
孟至德一愣。
“是啊,当年那么多大风大浪,都不曾见他变过脸色,偏偏一个张衍,竟能叫他慌了,你说我如何能不奇怪?”秦墨白拂尘一扫,挥出一案两榻,示意坐下说话,“但他咬死了,只分析利弊,不肯说出自己所想。”
孟至德略微皱起眉头:“那孩子确有倔强的时候。”
“岂止倔强。他连假公济私,意在勾结朋党这种话都敢搬出来压在自己身上,也要瞒住他对张衍的心思。”秦墨白的眼中看不出更多的喜怒,说起上极殿那晚的事情,他始终是淡淡的,比起忧愁,仿佛唏嘘更多,“但他必须得说出来,不然张衍便要死了。”
“竟至于此吗?”孟至德在他对面落座,似仍有些不可置信。
“竟至于此。”
孟至德眉头皱得更紧。
“他与我说,他对那张衍有男女思慕之情,求我放张衍一条生路。”
孟至德目光一颤,眼中大是震动。
秦墨白平视着他,目光是一种无波无澜的宁静:“从前这孩子的眼中谁也看不见,如今却只看得见这一个人。这样逼出他心底的话,我虽不忍,亦不得不为。你当知道,我们对他的期许,从不只是一个十大弟子首座。我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也没有告诉他此番破阵的安排,任他在外面跪了几日,便逐了他走。”
孟至德嘴唇稍微嗫嚅了一下,才低声道:“那他一定很伤心。”
“修到了他那个境界,再伤心,也不是什么看不开的事情。”秦墨白长长地叹息一声,“他若看得开了,于道心上,不过是经历了一重磨炼,反倒是好事。”
孟至德闻言,久久不曾答话,仿佛在思索着什么极艰难的事情。秦墨白也不催促,只安静地等待着。
“恩师。”孟至德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也许是弟子驽钝,但……”他迟疑着停顿了一下,显然是在斟酌最妥帖的措辞,“弟子于这等事上知之甚少,只觉得不解。云天与那张衍的交集,也不过就是魔穴中那点时日,如何就……当年骊山派那档子事下来,云天那孩子也不过是觉得愧疚可惜,连我这个当师父的都觉得,这孩子怕是真的不易动情。而这个张衍……”
“不易动情并非不会动情。你道一月相处太短,可这世间多得是一见便钟情,这种事情,从来没什么道理可讲,喜欢便是喜欢了。”秦墨白摇摇头。
“那,恩师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孟至德轻声问道。
秦墨白低头抚过袖口繁密的花纹,温和的眉目间终是有些惆怅:“你是他的师父,留你说这些,便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孟至德的神色有些肃然,眼光沉沉地扫过那光影浮动的照壁,半晌都不置一词。上极殿内光影绰绰,总是这么不辨昼夜。他看向殿外,虽然什么都不曾得见,却好像那个青衣潇潇的影子还跪在那里。
他在溟沧掌门的注视下缓缓起身,向着自己的授业恩师郑重拜倒:“那就请恩师,成全了云天那孩子吧。”
秦墨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不意是这个回答。
“恩师虽然说得详尽,但弟子其实并不如何懂得这些人情风月。只是云天他……弟子当年眼见他孤身赶赴十六派斗剑,又眼见他一身伤痕累累归来,被旧伤折磨至今,弟子始终觉得自己愧为人师。”孟至德说得缓慢,仿佛那些话语是如何沉重的东西,连吐露都艰难,“他难得有了自己喜欢的人,我纵使不懂,也不忍见他因此伤神。就请恩师成全了他此番的念想吧,权当是为当初推他入死局的一些补偿。”
“所以说至德你啊,是真的不明白……”秦墨白终是笑了笑,抬手将他扶起,满满的尽是无奈,“这可不是一句‘成全’便能成全的事情。云天固然对张衍有情,可张衍对云天又是如何,你我皆不知晓。若是两情相悦,云天又何必自苦到如此地步,连这点心思都难以启齿?”
孟至德似不曾想到这一层:“恩师是说,张衍会不喜欢云天?云天这孩子如何不好了?”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秦墨白替他拍平肩头一丝褶皱,“这等事情,从来都是百转千回,有时千言万语亦觉不够,有时妄说一字却都嫌太多。且看他们自己的吧。”
第54章
丹鼎院正殿之后乃是“天”“地”“人”三座大殿,取三才之意。穿过三大殿,山前乃是一方宽阔云湖,廊桥直入水云深处,接着一座鱼楼。鱼楼亦是三层,正合了“三光日月星”之道。
丹鼎院地位特殊,平日里哪怕是洞天门下前来,也无不毕恭毕敬,眼下却是难得的鸡飞狗跳。一道遁光遥遥而来,漫天清莲残影,整个湖泊被惊动,开出这个时令本不应有的花盏。道童们各自慌张,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口中小声喊上两句“真人使不得”,权当是尽力阻拦过了。
“叫那张衍出来!”秦玉毫不理会那些微弱的阻拦,厉声开口。
道童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刚想再劝,就见秦玉一振袖袍,打翻了那几人高的双耳丹炉,吓得一哆嗦跪倒在地:“真人……真人明鉴啊,我等实在不知……”
秦玉冷笑出声,她洞天多年,许多事情习惯了幕后推波助澜,已极少有如此动真怒的时候:“丹鼎院的人,你们丹鼎院竟不知,好,好,好。看来你们是……”
“是如何?”
有人沉声开口,自远处廊桥缓步而来,走过云水莲花。
秦玉闻声一顿,终是转头,冷眼看向周崇举:“你带出来的好徒弟……你以为事到如今你还护得住那张衍吗?把他交出来。”
周崇举迎上那锐利目光,仍是沉静冷肃:“我的弟子自有我来管教,还不劳秦真人费心。”
“管教?就凭你?”秦玉咬牙一笑,“周崇举,凭你那点微末道行,也敢指摘于我?”
“我道行再微末,也知修身养性,反倒是秦真人洞天多年,如何还是那副焦躁性子?”周崇举望着她,挥手屏退了那帮子瑟瑟发抖的小辈,本要再说什么,目光落在秦玉脸上的时候却又忽地道,“如何哭了?出什么事了?”
秦玉下意识抬手抹过眼角,并不曾沾到湿意。她确实哭过,却也擦得干净,她并不知道周崇举是如何看出来的。随即她意识到自己这点小动作简直落了笑话,狠狠转过头不去看他:“与你何干?你与那秦墨白沆瀣一气,你们……”
“秦掌门是你的师兄,休要口出恶言。”周崇举微微皱眉。
秦玉本已柔和了些的目光忽然又尖锐了起来:“秦墨白是我的师兄,那大师兄便不是我的师兄了吗?”她说至此处,抬手抵着额头深吸一口气,仿佛那积郁已久的话语终是猝不及防脱口而出。
周崇举注目她片刻,才道:“你我当年争吵,十次里倒有九次语涉你那大师兄,看来如今仍是。”
秦玉放下手,终是难得安静地与那双眼睛对视:“是。你当年便知道的。”
一池翻涌的湖水渐渐平息,那些肆无忌惮盛放的莲花也一点点收拢退回水中。秦玉不大记得第一次见周崇举时的样子,她与周崇举和离后也许多年不曾再见过,如今突然间相见,又并不如何陌生,却也无话可说。
“你……”周崇举张了张口,后面的话仿佛被掐在了喉咙里,停顿了半晌。
“恩师!”
有人匆忙穿过三殿而来,却正见周崇举与秦玉对峙,便知趣地在远处驻足行礼。周崇举见有外人来了,便也不再说下去,拂袖转身,沿着廊桥往鱼楼走去。秦玉看着那背影隐没在云水间,这才转头看了眼钟穆清:“无事了,走吧。”
钟穆清低头应声,跟在她身后:“恩师,方才得到的消息,掌门将昭幽天池赐予了张衍,还准他外出游历寻药,即刻出发,咱们怕是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