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青年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片刻后自案前站起,回转内殿。

渡真殿玉台之上,张衍被某种熟悉的气机惊动,自入定中睁眼,果见一道青色的影子端然立于自己面前。

他并不意外齐云天法身化影前来,在对面挥出一道矮榻:“大师兄来了。”

齐云天随之落座,看了眼那道悬于张衍面前的剑光:“如何?”

“毕竟是得了斩月洞天真传的化剑,若要模仿得完美无缺,还需些时候。”张衍将那一缕剑光推向齐云天,以便对方看得仔细,“你与那人交过手,这道剑意以你之见如何?”

北冥真水无声地自齐云天身后蔓开,潺潺围上那道光华,将其包裹,却并不接触。青衣修士阖上眼,沉下心神品鉴半晌,最后颔首道:“已足够锋利刚强,但与我昔年所见,还失于一字。”

“请大师兄赐教。”

“纯。”齐云天轻声开口,“那人之剑,虽变化万千,却又纯粹到了极致。若想要演化一道以假乱真的剑意,只怕还得去繁就简。”他以目望向张衍,目光柔和了一些,“你二人虽同修化剑,可他毕竟乃是专于此道的剑修,你……”

张衍反是一笑:“大师兄未免小瞧我了。不过一道剑意而已,张衍又岂会输他?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你是想问,我为何需要你仿出一道清辰兄的剑意?”齐云天似笑了笑,“其实这也是我心血来潮想到的……杀人诛心这一招,周雍使得,我也自当奉还。”

第477章

张衍看着这样的齐云天,有些出神。

壁龛上只盛了一颗明珠,单薄落寞的光照得对面那个人半边脸隐没在暗处,明明连眼睫都分明可数,却又总觉得不曾看清。

是真的不一样了,自齐云天出关后,便有某种无从描述的东西在不知不觉间惊心动魄地改变了。平心而论,他们之间比起自己初成洞天折返溟沧时的僵持已缓和了许多,齐云天也肯将全盘谋算中的关键托付予他,但这样的坦然与信任之后,却又有什么隐忍未发。

――“待得人劫定下,我必会给你一个答案。”

思及前事,张衍忽地释然,随之心头一定。他并不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沉浸于残玉中修行的枯燥岁月他都能甘之如饴,更何况是面对齐云天。

他轻笑出声,齐云天不觉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

张衍干咳两下,旋即正色,接过他先前的话头:“你如何能肯定他会中招?”

齐云天闭了闭眼,他眼帘低垂时,瞳仁像是幽沉的海面:“对于周雍而言,能够亲自布局的谋算,他绝不会假借他人之手。比起会有风险的棋子,他更喜欢能彻底掌控的傀儡。”

“你的意思是,他会用某种法子,以确保他选中的人绝对无法背叛他的安排?”张衍咀嚼出他的言外之意。

齐云天微微颔首:“玉霄道术,我少时也曾从周雍处略了解过一二。除却四气二法十六神通外,玉霄嫡系一支中,还隐约流传着一门定契之术。世间诸人各有因缘相缠,最亲最近某过于血缘与鸳盟,另有一些罕见的天时地利相合之果。若以此定契,弱则不过窥其行踪,强却可以掌其性命。”

“玉霄之辈,倒颇擅这等玩弄他人气运的手段。”张衍一哂。

齐云天知他是指昔年曾被周氏之女假借气运修行一事:“昔年几位大派祖师自天外而来,于九洲开派传道,溟沧重水,少清主剑,玉霄则修气,相传那《太初见气玄说》便是由玉霄派曜汉祖师牵头所书,玉霄之中一些神通道法也是从此演化。若只论‘气’之一道的见地领悟,周雍当为同辈翘楚。”

“我等又何必与他在这玩弄气运之事上一较长短?”张衍沉声道,“那周雍再如何厉害,也只能假借傀儡在溟沧施为罢了。”

“是啊,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齐云天抚过袖口衣纹,“他将带着定契之术的傀儡送入溟沧,那便是自己树了道靶子在我面前。若是不能逼出他这个幕后主使,这盘棋岂非太过无趣?”

张衍安静地注视了他片刻,最后稍微倾身握了握他的手腕:“难得看你与谁斗得这么……有兴致。”

齐云天低下眼,看着那只搭在自己腕上的手,半晌后自嘲一笑:“九百多年前,他与清辰子,他们都曾是我的朋友。”他抬起头来,对上张衍的目光,“那个时候的周雍,看起来还只是一个放浪形骸的纨绔子弟,他不喜欢与人争斗,宁愿抹了面子自己认输,也从不会认真出手。比起被人嘉奖,他更乐意被人背后议论名不副实。但我很清楚,这恰恰才是他的可怕之处。一个人,千方百计地收敛自己的爪牙,隐藏自己的手段,不让任何人窥视自己的深浅,为的自然是更远大的目标。周雍曾经是一个不错的朋友,如今也将是一个合格的对手。”

“其实我还有一事不解。”张衍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

“你说。”齐云天留心到他言语间的迟疑,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但讲无妨。

“大师兄知道的,我一贯不是一个八卦的人。”张衍神色郑重。

齐云天有些茫然地颔首。

“但我还是想问一句,为何对付周雍,需要的是那位清辰真人的剑意?”

“……”齐云天一时无言,过了良久,才忽地反问,“你想问的,当真是这个吗?”

张衍被他戳穿,也只是笑笑:“被你发现了。其实我好奇的是,你对周雍的态度,似乎比别的对手来得更愤怒一些。若只是有人在溟沧安插了暗桩搅弄风云,发现了,将其拔除来个一劳永逸便是,若要以牙还牙,来日也自有机会。你素来持重,但此番周雍之事,我却觉得……”

齐云天稍微避开了他的视线:“如何?”

“大师兄,你有些沉不住气。”张衍握着他腕骨的手微微收紧,“你也知对付玉霄不在一朝一夕之间,此番更无法取了周雍性命……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冒着风险布下这样一局棋引他入瓮?”

齐云天的呼吸一顿,那一瞬间冷硬的神色已经代表了他拒绝回答的意愿,但张衍却依旧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你在生气,不,应该说是,怒不可遏。”张衍继续道,“你的雷霆之怒从不会直截了当写在脸上,但你一定会让始作俑者血债血偿。所以,为什么你会这么生气?是因为从前的朋友,变成了现在的敌人吗?”

齐云天倦倦地阖上眼,摇了摇头。

张衍摩挲着他发凉的手腕,并不罢休:“大师兄,你可以说给我听。”

那样简短的句子似还带着旧日的余温,如同雨后初晴时的天光,落在积水上,映出明澄澄一片亮色。

在这样的亮色里,齐云天想起了许多从前。

他听见了一种声音,一种无论歇斯底里还是高歌猛进都无法宣泄的声音。它们那么疯狂地存在于他的心底,争相恐后地想要呐喊而出,可是却出不了唇齿。

“从很早之前起,我就明白,他们两个终有一日会成为我的对手,乃至于是敌人。我并不意外,也无需为此动怒。”齐云天终于极缓慢地发话,“你说的对,我确实是在愤怒,因为周雍他做了一件我绝不能容忍的事,而我不会等到来日再与他慢慢清算。”

张衍定定地看着他,他知道自己一定要问出这一句:“是什么?”

齐云天睁开眼时,目光有一瞬间清冽得可怕:“他可以利用我的多疑去算计任何人,那是他的手段与本事,我若落入彀中,只能说明我技不如人。但是,他不该挑拨我猜疑于你,若非……”

他忽地不肯再说,抬手撑着额头,似想按捺那些过分锋利的情绪。

“所以,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第478章

信笺铺开,寥寥几行字迹透着刀气,刮过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