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不知张衍是何时清醒的,抑或是从一开始就在装睡,但毫无疑问,眼下被抓了个现行的人是他,而他偏偏又无法拿捏出哪怕一丝的恼羞成怒。

他只是觉得惘然。张衍如今所执着的,恰也是他当年锲而不舍的,只是头破血流后才明白,天意在上,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求也求不得的。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总好过……一颗心日渐消磨得虚无,在命运面前,连抬头的力气都不剩。

“先起来说话吧。”他稍稍偏过头,轻声叹息。

张衍想了想,还是稍微松手,拉着他一并坐起身。

齐云天显然并不习惯这样散漫的坐姿,他站起身,自袖中摸索出一颗明珠,便有北冥真水殷勤而来,将那明珠盛入壁上的珠盏中。

殿内随之有了些许光亮,齐云天的眉眼在这样微弱的光线下显露出几分倦意:“出关之时未能醒神,有劳渡真殿主出手相助。”

张衍仍是盘膝而坐,抬头看着他的侧脸:“大师兄,顾左右而言他可不好。”

“……”齐云天默然垂下眼帘,无声地抿紧唇。

“你有事情瞒着我。”张衍轻而易举地拆穿了他,“从很久以前开始,你就有事情瞒着我。”

齐云天的神色始终泰然却又略显苍白,看起来冷定得如同落了雪的塑像。

张衍耐心且固执地等待着他的回应,他需要一个答案。

“不错。”

漫长的僵持后,齐云天终于轻闭上眼,任凭某种情绪疯狂地吞噬自己。

张衍站起身来,他本就是极挺拔的男子,站定时身骨傲岸,顶天立地:“告诉我。”

齐云天稍微偏转过头凝视着他,明明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珠光,映在这个年轻人眼中却明亮得如同太阳,凌驾于天与地之上。这个人的目光是那样坚决,仿佛能移山平海,至死不休。

他忽地坦然一笑,卸去长久以来的某种掩饰――是的,于他而言早已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他在这样一个瞬间意识到原来自己竟还有心软如水的时候,因为烧过来的那场火太炙热,太熊烈,冰封的冻土亦能成河。

“现在还不是时候。”齐云天的口吻是久违地温存。

张衍猝然间被他话语间细腻的情绪触动了情肠,他确实已经许久没有听齐云天以这样的口吻与自己说话了:“大师兄……”

齐云天安静地微笑着,这一刻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个自己爱过的青年。

张衍稍微屏住呼吸,不愿意轻易打破此刻似曾相识的温存,试探着触到了齐云天冰凉的脸颊:“告诉我吧,大师兄。”

齐云天没有避闪他的手,目光存着暖意与柔软:“至少现在不行。”

“为什么?”张衍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三重大劫当前,溟沧有意破而再立,一门道统兴衰尽在我等,断不可有半点闪失。所以……”齐云天稍微停顿了一下,是张衍在熟悉不过的矜持与沉稳,再多的波澜壮阔都会在他面前戛然而止。他牵住张衍的手,将他张开的手指一点点按成拳头,重复了一遍,“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

张衍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微微笑了起来:“这算缓兵之计吗?”

“待得人劫定下,我必会给你一个答案。”齐云天的身影背着光,这让他的目光暗沉如暮色,又像是隐忍不发的海,“这是承诺。”

张衍一愣。

齐云天从不轻许承诺,他是知道的。

“是上极殿对渡真殿的承诺吗?”

“是齐云天对张衍的承诺。”齐云天一字一顿。

殿外似乎又是一场雨滂沱而落,雨声中伴着雷声。暗影绰绰的大殿里,青衣的上极殿副殿主端然静立,他的衣袍被冷风吹起,身形却不动如山。

“如今九洲灵机将竭,魔涨道消,天地二劫已起。掌门既有意举派破界,去往天外,由我溟沧先开人劫,想必就在这数百年间。”张衍与他对视,沉声开口。自从秦掌门处知晓大计后,他还是第一次与齐云天如此直白的谈论起开劫之事。

齐云天转身步上高台,抬手一抹,鸿蒙演变的玉璧上浮兀出九洲地陆之图:“数千载前,曾有三洲之地灵机渐衰,难以为继,便有宗门以西洲所传之法祭炼一物,唤作‘九还定乾桩’,以此攫取地脉,靠着动摇根本之法暗中自保。后来此事败露,一度激起诸方声讨斗战,但毕竟都是惜命之辈,各自留有退路,不过尔尔。”

他一一点过图上几处,留下涟漪似的波澜。

张衍闻一知十,心中已隐隐有了几分猜测,慨然一笑:“一方上境修士破界尚需灵穴供与万千灵机,溟沧若有意行此大计,只以灵穴为蓄,断不足矣,也唯有效仿前人,破开地障,抽取地气。掌门与孟真人已闭关多年,想必正是在准备那‘九还定乾桩’。此事若被诸派知晓,溟沧必为九洲诸派之敌。只是多年之前,先人尚且有路可退,而如今三重大劫在即,我辈则是要背水一战。”

“背水一战又如何?溟沧开宗万载,昔时清浊未明,曾有祖师自天外而来点化灵穴,成海立派,万载之后,我辈又何妨往天外而去?”齐云天一指点在东华洲,隐有风雷之势,“人劫一开,若有识时务之辈愿与我派共去天外,无论玄魔,皆是友盟,余者若要为敌,一战便是,我溟沧谁也不惧。”

“自然不惧。”张衍扬眉,“只是除却以‘九还定乾桩’积蓄地气外,想必还有不少后手。”

齐云天点头:“如何指引诸派人心朝向乃是其一,再有玉霄一派虎视眈眈不可不防,除此之外,还有一事最为要紧。昔年九洲方定,为避免再有后人攫取地气动摇灵机根本,诸派曾于诸洲各钉入一根定界针,以查地气流转。倘若有谁妄动地气,则定界针便会发出警训,告知天下诸派。届时,还需以大法力施为,设法瞒过此物,才可行取气之举。”

张衍心中有数,若有所思片刻后突然笑了:“任他地覆天翻,我只管与你一路便是。”

第471章

细雨落在玉砌的长阶上,将上面细腻的雕纹洗得发亮。

周宣伫立在台阶前,遥遥欣赏了片刻夜雨下的巍巍宫阙,随即想起手中还拿着需得送往天枢殿的文书,这才挪动步子。横竖齐云天不知去了何处,这些俗务一时半会儿也得暂且搁置,他稍稍偷得一点懈怠的闲暇也无伤大雅。

其实跟随齐云天的这些年,许多事情并不如一开始想的那么艰难。他的恩师料理事务从来很利落,他只需要将那些杂事一一搜罗,呈到齐云天的面前,接下来要做的便只有等待。齐云天永远可以从容而正确地解决一切,不论人或事。

说来如今他也算是能独当一面的元婴真人,又因着是齐云天门下,旁人待他甚是礼遇,在九院中也能说上几句话。可是夜阑人静时行走在冷风寥落的长阶上,周宣却很清楚,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被自己握在手中的那些权利。未曾得到前,他确实一度渴望过,但真正得到后,又只觉得疲倦。

而齐云天却能始终驾驭得泰然自若,乃至游刃有余。

周宣轻呼出一口气,敲了敲额头,断去那些繁杂的念想。如今这些对他而言都已无太多意义,齐梦娇已经故去多年,他需要做的,唯有侍奉齐云天这一件事而已。

他来到天枢殿前,发现循例应当值夜的童子正坐在廊柱下睡得正香,略一扬眉,就要出声提醒,却在中途留意到殿中传来的一声响动。

那动静极轻,几乎教他觉得是自己的错觉。但眼下齐云天不知去往何处,若当真有人暗中潜入天枢殿……

周宣眉头一皱,却不贸然打草惊蛇――天枢殿外的禁制并无被强行突破的痕迹,来人要么道法高深,已可轻而易举化解自家恩师的布置,要么便是持有齐云天所给的信物,被允许入内。他隐隐觉得此事并不简单,当即收敛气息入得殿中。

天枢殿内空无一人,冷香黯淡,四壁珠灯洒下薄光,一切如常,全然不似有人闯入。

周宣却并未因此放下心来,径直登上高台,检查起桌案上摆放的一干琐屑――事急从权,此刻倒也顾不得讲究什么礼数――白日里送来的几份卷宗都在,并着几封书信整整齐齐地码在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