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真人释然笑开:“原是如此。不瞒渡真殿主,佩儿性子素来柔婉,确实很讨人喜欢。我从前便想,她这般孤寡下去也不是个法子,若是能由渡真殿主点上一段金玉良缘,那是再好不过了。”

张衍微微一笑:“明真人不妨与我再说说那位周师侄。”

“佩儿她原就是出身在燕凉山的孩子,骊山派每年都会前往燕凉山附近诸城遴选资质尚佳的弟子,她便是其中之一,通过诸般试炼入门后,拜入了方柔嘉方师姐门下。”明真人一心为后辈打算,自然知无不言,“佩儿性子好,模样也不差,当年骊山派设下品经法会,来了不少外派弟子,她便是那时与霍真人门下弟子认识的。当初齐真人保媒时,我们都只道这是一桩好姻缘,不曾想后来竟成了那样。”

出生于燕凉,那便不是玉霄周氏……张衍并不在意明真人后面的感慨,只暗暗琢磨着那周佩的出身。他先前虽遣魏子宏往骊山派探查过,但并不十分确定。如今听得明真人坐实此事,心中疑惑更深。

此女若当真与玉霄有瓜葛,却又是何处来的联系?

第461章

玄水真宫,碧水清潭前。

关瀛岳默默听着周宣解了自己的禁足,神色并无多大变化,只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面前这一池湖水,看着它们在自己手中凝聚成形,一会儿化作短剑,一会儿四散为水珠。如此过了良久,他才低声向着周宣问出一句:“周佩师姐这些年可还好吗?”

周宣倒并不意外他有此一问,反到略松了口气:“听说她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大好,气机衰败得厉害。此番骊山派来人,也是有稍待探望她的缘故。”

关瀛岳微微一怔:“如何会这般?”

“或许是修行出了岔子,又或许是旁的缘故。”周宣微微摇头,见他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心中一叹,“你果然,还是不曾放下。”

关瀛岳紧抿着唇,低下头去,半晌后涩声开口:“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喜欢,怎样才算是放下。只是听着她不好,有些难过。”

他这个样子教周宣有些不忍。其实关瀛岳这七年来已忍耐得极好,何况眼下,便是放他去见一面,权当探病,当也无妨。周宣沉吟片刻,终是道:“你若有心,去见上一面也无妨,只是莫要逗留太久,以免惹人非议。”

“真的可以吗?”关瀛岳蓦地抬起头。

周宣点了点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与明真人闲话了半日后,张衍命景游送人回别馆,自己则转入内殿,继续凝神养气,稍待思量起方才谈论到的周佩之事。

他起先原道是这周佩恐怕是与玉霄周氏一支有何牵连,如今细查一番倒并非如此。

只是,纵使对方家世清白,但关瀛岳这般与之纠缠,仍是不妥。

他隐约听说这这七年来,关瀛岳一直于玄水真宫修持,周宣一并留于洞府护法,只怕也是周宣出于多方考量,有意暗中将其禁足。然而齐云天不知何日才能出关,如此作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如今这些后辈,着实不让人省心。

不过听明真人说起,眼下那周佩不知什么缘故,道体气虚,日后道途恐难以为继……按他原本的打算,若是能寻个由头直接将人送还骊山派那便是皆大欢喜,可惜那周佩在溟沧派修行多年,眼下却是经不得灵机更改,也不知这口气能拖到什么时候。

伽仪峰上仍是下着寒凉的雨,远远望去,整座山都被笼在一层淡淡的青色里。关瀛岳落地时,依稀能闻到药材的苦香。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奔走到洞府前,才发现此地的禁制法力衰微,几乎是一触既碎。

“师姐!”关瀛岳怀揣着符诏,一路畅通无阻地入内,最后终是在偏殿的暖阁寻到了缠绵病榻的女子。

榻上的女子气色极差,本就清瘦的身骨因为病中更显憔悴。她抬头见得关瀛岳,讶异后扶额苦笑:“当真是病得糊涂了,如今竟是不在梦中也会见到你。”

关瀛岳上前一把将她的手握住:“师姐,真的是我。你怎么……你……”

周佩一愣,似对腕上忽如其来的力道有些茫然,不确定地望着面前的青年,另一只手颤抖着想抚上他的侧脸,却又在中途顿住:“是你吗?你怎么会过来?”她捂着心口低低咳嗽起来,眼眶随即红了,哪怕是这样憔悴支离的时候,也带了些哀戚的柔美,“你既与我说,不必再见,实在无需这个时候再过来。”

关瀛岳愕然:“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当初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我会回玄水真宫闭关,让师兄安心。只要师兄不向恩师告发,来日我们总可以……”

周佩并不言语,只哀哀地望着他,似要将他看得分明。如此过去许久,眼中才忽地有泪水淌落:“就是那日,你走后不久,周宣真人便来与我说,他说,你不会再来见我了,你先前与我说的那些,也不过是让我暂且宽心,免得闹出什么不光彩的事情来……我那时并不信,可是不知为什么,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了下去,咳,咳咳……到最后,我自己都不知道,你……”

“周师兄?”关瀛岳似有些不可置信。

“他来拜访时,带了些丹药外物,我不疑有他……”周佩微微蹙着眉,苦笑落泪,“有时候我只怕,若那些东西背后会不会还存了你的意思?会不会,你当真是后悔了,怕我拖累了你这一世英名?”

“我没有!师姐,我绝对没有!”关瀛岳站起身来,茫然四顾,最后双手紧握成拳,显然是悲愤至极,“我以为,我以为我已经骗过他了……我以为只要被他禁足,只要骗过他,他就会放过你。可他为何,为何做了这些,还会主动放我来见你?”

周佩虚弱一笑:“因为,这是他要给你的教训啊……他根本不惧你知道真相,他的背后可是上极殿的齐真人。那些外物早已用尽,也根本无从指认何人,真要追究起来,或许……还会说是我蓄意污蔑。你总说齐真人手段诡谲,我还不信,如今得见他门下弟子行事,才真是可见一斑……”

“师姐,我相信你。”关瀛岳摩挲着她冰凉的手,替她拭去眼泪,“你也相信我,我没有辜负你。”

周佩含泪点头,艰难地支起身,虚虚地抱了抱面前的青年:“能等到你,将这些说清楚,我便也放心了。快走吧,溟沧到底是齐真人的溟沧,我们逃不过的。”

关瀛岳牙关紧咬,哽咽了一下:“不,一定有办法的。我不能让你受这样的委屈。”他的目光倏尔坚决,“只要恩师没法在溟沧只手遮天,我们就一定可以……我们就一定还有机会的。”

说着,他自怀中掏出一物,在周佩面前摊开手掌。

他的掌中,是一枚陈旧的印信。

雕着仙人揽月的白玉烛架上盛有万千灯火,将整个上参殿照得如同白昼,周雍姿态悠闲地侧躺在玉台上,漫不经心摆弄着面前的棋盘。

棋盘上黑白子胶着于中腹,一时间相持不下,难解难分。

他信手落了颗黑子,转而又换了白棋审度全局,观望半晌后,有些兴致缺缺地将棋盘拂乱,枕着胳膊彻底躺倒下去,自顾自地长叹一声:“齐小弟总不出关,这盘棋下着也端的没有意思啊。”

他哼着走音的调子,拿起一旁早已看过数遍的密信,啧啧嘴,转而把玩起一枚玉饕餮,唇角的笑意又渐渐寡淡。

仿佛那凛然而不留情面的剑光还在颈侧,那个素白傲岸的身影也近在眼前。还记得先前在朝雨飞崖临别前,白衣的剑修以肃杀冷漠的剑光拦住了他,一字一字说得分明:“无论你在谋算什么,都收手。”

自己那时,是怎么答复的来着?

――“清辰兄,上了棋盘的棋子要想下来,从来都只有死路一条。”

思及此,周雍又嗤笑出声,懒洋洋地坐起身,百无聊赖地环顾这片太明亮也太寥落的殿宇。

――“其实我很好奇,倘若真到了兵戈相见的那一日,清辰兄这一剑,是否真的会取了我周雍的大好头颅?”

――“你可以试试。”

――“那倘若,你并非少清派清辰子,只是华关山,这一剑,又当会如何?”

周雍站起身,来到桌案前,案上摊开的那纸白宣墨痕已干。上面字迹潦草,似心血来潮之笔:“不识天地春秋,不知山河新旧。不闻海棠留香,不见故人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