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诸事已了,齐云天倒并无斥责他的意思:“为兄知晓你与陈青不过面上相敬如宾,你此举虽是安定了在陈氏的人心,却也险些开罪于韩氏。你的前途可不止一个昼空殿左殿主,此举未免得不偿失。”
“大师兄的意思,小弟何尝不知?”霍轩只得苦笑,直到此刻,才终于敢露出些许哀色,微微摇头,“阿青许多行事我确实多有不喜,这些年情分亦是淡漠,但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
齐云天眉尖一跳,低头随手抚过袖口衣纹;张衍转头看着殿内那焚香的鼎炉,仿佛忽然间对那上面瑞兽祥云的图案极是感兴趣。
第421章
殿内极是安静,稀薄的光线容易让人想起天色微明的晨曦,每一根立柱,每一块砖石都那样讳莫如深,仿佛浑然不知方才曾经发生过怎样的喧嚣纠葛。毫无疑问,它们已经太古旧,太苍老,也见过太多的跌宕起伏,恩怨纷扰。岁月流水一般地过去,总是能不容分说地洗去一切多余的痕迹。
眼前灰蒙的颜色渐渐褪去,短暂的沉默后,齐云天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霍师弟,你可知今日之事,乃是冲着你来的。”
霍轩神色随之肃然:“大师兄的意思是……”
“有人借韩师姐蓄意挑拨陈韩两家关系,但此举背后的目的,十之八九还是要坏霍师兄声誉。”张衍在一旁沉声开口,“如今世家之中,唯有霍师兄最有望成就洞天,继任昼空殿殿主之位。但若今日之事未能妥善解决,韩师姐的心思一旦被坐实,那无论师兄如何自白,亦会有好事之徒生出流言蜚语诋毁于你。如此一来,且不提陈氏会将师兄排斥在外,便是韩氏,也不会善罢甘休,师兄往后在门中,则难以立足,更毋提洞天之事。”
齐云天听着张衍说罢,支着额头接着道:“今日殿上,无论是你夫人陈青,还是韩师妹、韩真人,他们都不过是做了旁人棋子。有人刻意翻出旧事布下此局,为的便是要将你将死在这片棋上。”
霍轩一点就透,不觉颔首:“我起先也觉此事蹊跷,但总以为是自己想得岔了,多谢大师兄与张师弟提醒。”他顿了顿,退后一步,向着二人郑重一拜,“此番虽只是些妇人之事,暗地里却来得凶险,还要多亏大师兄与张师弟出面解围,我此身才得以分明。”
“清者自清罢了,霍师弟无需言谢。”齐云天自始至终都有种不为所动的泰然。
霍轩又是一拜:“今日之事,若非大师兄威严服众,否则无论如何也难以善了。大师兄救小弟于水火,此番恩情,自当铭感五内。”
齐云天微微笑了笑:“霍师弟若真要谢,不若谢过渡真殿主仗义执言,压服一时局面,在陈韩两家间主持公道,为兄才能赶上替你解围。”
“是,张师弟,为兄……”霍轩自然明白齐云天之意,转而看向张衍,又是一礼。
“霍师兄客气了。”张衍拦住了霍轩的礼数,笑道,“我为渡真殿主,本不该插手昼空殿之事,但今日情形特殊,又事关门中安定,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齐云天支着额头闭眼听着殿下的客套,半晌后终是重新睁眼,向着霍轩和缓道:“霍师弟,害你之人一击不中必有下次,防,总归是防不胜防。带料理完陈氏之事,你便于昼空殿闭关,静心潜修,待你迈过眼下这重境界,便再不至于有这般困窘。你且放心,你闭关之时,世家之事,自有为兄替你担待,断不会教他们搅扰于你。”
霍轩闻言一怔,旋即正色稽首:“是。”
――诚如齐云天所言,他修得元婴法身多年,距离冲关破境也不过一线,若能趁此机会有所进益,入得洞天,便再无虞被世家掣肘。更何况,齐云天此言,分量极重,足见信任,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
齐云天见他已明白自己的意思,随之站起身来,步下高台:“那为兄便先在此祝霍师弟一切顺遂。霍师弟前途无量,来日,自有恭贺之时。”
张衍也从善如流地告辞:“既如此,小弟也先行一步。霍师兄日后若有所需,尽管书信一封来渡真殿便是。”
霍轩再次谢过,一直送他二人到得殿外。
此时已是入夜,圆月光秃秃地挂在当空,有种孤家寡人的嚣张。齐云天踏着水浪步上云头时忽地忆起,渡真殿与上极殿恰是一路。
某种久违的,甚至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气机就在身旁不远,与自己并行。
在长久的认知里,月光从来都是冷的,那种苍白惨淡的颜色,远比霜雪来得清寒。此刻却不知为什么,那月光竟似活了一般有了温度。但他并不愿承认那是一种温暖,他只觉得灼人。
五内俱焚。
齐云天想起霍轩方才那一句“一日夫妻百日恩”,没由来觉得好笑――并不是哂笑霍轩,也不是有意刻薄些什么,只是单纯地为自己竟会被这样的句子戳中心口来得莫可奈何。同床共枕的才是夫妻,同床异梦的,算得上是什么呢?
――“大师兄可愿与我缔成鸳盟,结百年之好?”
那些过去又来了,不知从何时起,与这个人的回忆取代了曾经那些鲜血淋漓的伤痛,成了折磨他,煎熬他的一部分。
“大师兄如何知晓那荷包内诗句的内容?”张衍的声音在近处沉沉响起。
齐云天站住脚步。
甫一自朝雨飞崖归来,便听得周宣急急忙忙来禀告了韩素衣之事,于是又转道昼空殿斡旋局面。然而直到此刻,他才真的觉得有些疲倦,甚至也不大有心思去思量这个人这一问里又猜疑了些什么。
他回过身,回报以最滴水不露的微笑:“若不能做到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又何以掌管这一派山门?”
张衍对这样的态度早已有所准备,黑天白月下,这个人青衣舒展,眉目温和却也疏离,处处都是旧日的模样,却又分明不是旧时的人。
“我之前给了周师侄一剂醒酒的方子,你既在外饮过酒,回去服上一碗会好受些。”他淡淡道,终是没有问他离山去了何处。
齐云天对等地看着他。喝酒误事,他从来都是知道的,何况他素来不喜那种过分辛辣的滋味。只是往来应酬,必要时又需讨长辈欢喜,才会学着去喝,试着去品,渐渐地,也并非不能接受,也不会轻易再露了喜恶,也唯有极少的人会替他记着。
其实当年一切纠缠,也俱是因为一时贪杯,酒后失德。
不能再想下去了,今夜他总是一再地想起那些不宜被时常想起的从前。齐云天想,自己果然不该陪周雍和清辰子喝完那两坛参商酒。
张衍没有等到齐云天的答复,倒也不曾意外。他原想就这么离开,只是此时此刻,看着月光从天而降,那个人静静地立在月下,便觉得好像千百年都这么过去了。
原来一日夫妻百日恩是这个意思,哪怕已知不是旧时,我也仍想这么好好地看你一眼。
第422章
“哟,你们两个这是,在赏月?”
张衍还未能从此时此刻相顾无言的沉默中寻到开口的机会,便闻得一声爽朗带笑的招呼远远而来。他转过头,果然长观洞天那一位,身后照例跟着面无表情的宁冲玄――这位渡真殿右殿主虽平日里不如何在浮游天宫行走,但在长观洞天身边倒是从不缺席。
“孙师叔说笑了。”齐云天平心静气地见礼,含笑如常,“如今三重大劫当前,我辈自当警醒,居安思危,方才正与渡真殿主论及月满则亏之理,倒辜负了师叔的雅兴。”
“……”张衍是知道齐云天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的,只是没料到不过百许年光阴,这份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姿态更胜往昔,想来修为到得洞天之境,便连口舌也能愈发伶俐。他也向着孙真人一礼,顺着将话接了下去,“孙真人与宁师兄不知是往何处去?”
孙真人显然今夜兴致甚好,笑道:“今儿个月色不错,约了沈真人小酌,你们可要一道么?”
齐云天不紧不慢道:“本不该拂了孙师叔的兴致,只是上极殿恰有几桩俗事等着拿主意,还请恕云天失礼了。”
“无妨,你如今代掌山门,自然劳碌。”孙真人极是大度地一挥手,旋即意味深长在他与张衍之间逡巡了一眼,“不过山门的事务固然要紧,自己的事情也不可不花心思。需知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
“孙师叔,”齐云天挂着得体的笑意轻巧地截断了那句未完的话,“前日里平都教送来了几坛上好的佳酿,稍后自当送去您与沈真人处助兴。”
孙真人连连点头:“难为你有心,喏,我也不打搅你们这些年轻人观风赏月了,冲玄,咱们走。”
宁冲玄应了一声,向着齐云天与张衍各一点头,便紧随自家恩师步伐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