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呼出一口气,将手放下,有些出神地望着殿中雕文繁密的玉砖。
原来自己始终是来迟的那一个。不知怎地,他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其实说是来迟,也不准确,而是从始至终,他与齐云天自己仿佛就隔了层什么,难以真真正正地去往对方身边。
掌门有意先开人劫,要齐聚师徒一脉与世家之力,当此之时,自己断无可能主动向世家为难;更何况,太易洞天早已转世多年,当年之事还有何人参与其中也不可考,盲目的寻仇毫无意义。
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对齐云天说,不会让他再是孤身一人,但在那个人需要的时候,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姗姗来迟。那个人是否期许过,而后失望过,于是岁月将他们彼此消磨,疑心饱受煎熬,最后落得今日的下场。
阖眼时,眼前的漆黑仿佛又化作了无边无际的海浪,断崖裂开,那个青色的影子在瞬间坠向黑海,胸口前是触目惊心的血色。而那张脸却分明是微笑的,安然的,乃至于悲悯的,手指在他的脸颊旁留下最后的余温。
――“我只能帮你这一次,记住,你魔性未除,最怕魔气反哺,日后行事务必慎之又慎。”
――“这不是你的过错,你只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个声音轻得像是没有重量的羽毛,飘落过他的耳边,伴着一声苦涩的叹息。
他亲眼看着黑色的浪潮将那一点青色淹没,刹那间四面无声,大浪戛然而止,转瞬一空。
张衍无声睁眼,神色微黯,终是拾起看了一半的文书,继续阅览。
于是日子就在乏善可陈里溜了过去,直到又一处魔穴现世。只是比之自己昔年所经历的五处魔穴同时出世,这一次声势动荡也就不过尔尔。
张衍感应了几分那魔穴气机便收了心神,按照先前玄门约定,此番魔穴现世,乃是由玉霄派出面与魔宗相争,溟沧只需暂阻血魄宗一二即可。思量间,有童子前来传召,言是齐真人请他往上极殿一行。
这两年他与齐云天再未见过,只是眼下碍于公事,相见在所难免。张衍拾掇了一下衣冠形容,这才驾了云头正身而行,上得正殿。
高台上并不见秦掌门与旁人的身影,唯有齐云天坐于下首一处案几前,见得自己入内,便放下手中卷宗,客气地问候了一句:“渡真殿主。”
张衍稽首见礼:“大师兄召见,可是为魔穴现世一事?”
“不错。”齐云天抬手示意他坐下说话,“掌门与老师有要事闭关,此番魔穴现世一事便由你我观望主持。”
张衍到得渡真殿主的位置上坐下,与他保持着合乎礼仪的距离:“魔宗几番失利,此次必定下了狠心想要扳回一城,未知如今局面如何?”
他借着发问的同时多看了一眼案几后的那个人,心中没由来的一软,却也明白,他们之间,唯有谈论公事才最是相宜。
上极殿内的珠光不算明亮,只点上了寥寥几盏,柔和却并不寡淡。齐云天的身影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庄静而温和,有几分从前的模样。
齐云天望向殿外,神色冷定:“诚如渡真殿主所言,魔宗来势汹汹,玉霄未必能敌。”
张衍衡量一二,道:“纵使玉霄不敌,溟沧也无需出手。两派有约在先,我等只需阻拦血魄宗南下即可,至于旁事,何必过问?”说至此处,他又道,“不知玉霄派此回派了何人主持此事?”
“乃是周族嫡系中的一人,唤作周廷,也已是元婴三重境的修为。”齐云天将一纸文书推出,自有北冥真水卷了那纸页递到张衍面前。
张衍一眼看罢:“魔穴之事干系重大,玉霄不敢托大,此人想来当是不差。”
“此人乃是周雍所选,必有可取之处。”齐云天淡淡一笑。
“如何这么说?”
“渡真殿主未曾见过此人,自然有所不知。”良久的沉默后,齐云天才以平静却凛然的口吻回答了他的询问,“周雍此人,心计颇深,谋算极远,却偏偏又将自己藏得极好,他日对上,必为大敌。我与他,还有少清的清辰真人少时乃是旧识,所以知晓一二。”
张衍听得“少时”二字,兀地开口:“倒从未听大师兄提起过。”
“渡真殿主说笑了,不过是些不打紧的旧事。”齐云天轻描淡写地将话题揭过。
第415章
齐云天此言,便是不欲多说了,然而“旧事”二字依旧引得张衍眉头一跳。殿内一时间陷入固执的沉默。然而这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便被远处气机震动的波澜打破。
张衍凝神观望,依稀可辨魔宗声势逼人,竟是雷厉风行当先破了玉霄于盘浚峡的一处法坛。他沉吟片刻,只觉这般上阵失利倒不似玉霄一贯吃不得亏的作风,联系齐云天之前所说此人必有可取之处,想来还有后招。
“大师兄如何看?”他不急于定论,只看向旁边那人。
齐云天将手中的卷宗又翻了翻,神色平静:“不过一座边角法坛,纵使攻下也只是寸土之功,反到损兵折将,伤了自家元气。周廷是算准了魔宗急于功成,以小钓大。”
张衍听得他与自己所想如出一辙,微微笑了笑,但仍有些许疑问:“周廷如此行事,只怕难以久长,玉霄之内岂会轻易允许他以门下弟子为饵犯险?”
“周雍如今主事玉霄,自然会为他立下担保。何况……”齐云天将卷宗一合,站起身来,挥袖间一幅东华洲的山川水势图浮兀而出,“玉霄派内,周氏与吴氏内斗已久,要说周廷借此机会暗中削弱吴族之势,也不无可能。”
“盘浚峡所处之地两面带山,又有英水为环,易守难攻。血魄宗已受我溟沧阻拦,至于旁的几家,只怕也要数日才可抵达。”张衍随之审度起沙盘,“眼下开来,玉霄尚有优势,就不知魔宗会否还藏了其他手段。”
齐云天一言不发,注视着盘浚峡四面群山,眉头微皱:“战局初始,一切定论都为时尚早,且再看看吧。”
他这么说着,似有几分疲意地闭眼,抬手捏了捏鼻梁。
张衍留心到了他这个转瞬即逝的小动作,想起从前关瀛岳说过的话,终是低声提醒了一句:“大师兄地位超然,主持溟沧事务日理万机,但也需注意适当安神清修才是。”
齐云天睁开眼,只觉涣散的目光清明了些,不动声色道:“有劳渡真殿主挂怀。”
“……”张衍终是有些不放心,站起身来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觉得上极殿内的珠光朦胧得近乎暧昧,就连高悬的“太上无极”四个大字也带出旖旎的影。他看着齐云天立在玉阶前的身影,只觉得有种惊心动魄的熟悉,心绪如沸如煮,乃至于……浮起了某种荒唐的念头。
就好像,曾几何时,自己真的这么做过――想要紧紧扣住那个人的手腕,将他摁倒在白玉台阶上。那青色衣领所包裹着的白皙脖颈,若是被咬破,必定能流出温热而足以教人动容的血。
他连忙克制住了想要伸出的手,将那些难以启齿的杂念按下,道心重归通明之时,殿中一切仍是宝相庄严,齐云天的背影沉默而疏离。
真是教人啼笑皆非,此时此刻上极殿内明明只有他们二人,可是彼此之间除了公事,竟连一句稍显亲近的话语都显得多余。
他想问问这个人究竟是为了何事这般劳累,还想问问他是否真的一切安好。这些由旁人来说或许可以轻易发问的话语,到了他的嘴边便显得格外晦涩与艰难。他大可以毫无顾忌地直言不讳,但齐云天却未必喜欢他这位渡真殿主干涉得太多。
是真的过去了太久,也再找不回从前,他一步步走到了这个人身边的位置,才发现这个位置真是狭隘,从古至今都难以容人。
魔穴之事非是一朝一夕可以平定,就这么又观望了十数日,玉霄的法坛仍是接连失利,而魔宗为了攻入盘浚峡也耗费了巨大代价。只是随着魔宗增援不断抵达,玉霄所布下的法坛大阵已隐隐有了不稳之势。
“玉霄若继续这般托大,只怕要作茧自缚。”张衍看得分明,那周廷为了能多消磨几分魔宗实力,铤而走险,任凭各方法坛围困却不曾施以援手,以此引得魔宗深入好一网打尽。然而这般消磨下来,玉霄之阵已是千疮百孔,他纵使有通天手段,魔宗又岂会是两手空空前来?
“魔宗几派里,如今冥泉宗的手段似还有所保留。”齐云天清点过案上列开的几根玉签,拿起其中一根,看着上面所刻的“司马权”三字,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