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由关瀛岳领着入得高处隆丘上的大殿中,殿内清光流转,沉香暗弥,最上一级设了三张桌案,此时由孟真人与杜真人分坐左右,中间那一席尚还空着。齐云天居于孟真人下首,一袭云龙暗显的青衣衬得他整个人端静持重,挂在脸上的笑意是一如既往地谦逊温和,得体得无懈可击。

就仿佛那日不胜酒力的颓唐只是一场仓促得来不及回味的错觉。

齐云天仿佛正与世家那厢絮絮地说些什么,转头时正与他的目光撞上,也不避闪,仍是露出习惯性的微笑:“渡真殿主到了。”

张衍默默看罢这一眼,也是一笑,向诸方还礼后,由关瀛岳领着,至齐云天身边的那张桌案落座。依着礼数,这位次的布置无疑是合理的,只是坦荡得有些漠然。

他依稀记得,自己初入十大弟子的那一年,孙真人也于月斜楼曾设宴款待。那时自己与齐云天同坐一席,那时……张衍端起茶盏时才依稀发觉,哪怕再如何往前看,自己对齐云天的记忆其实也仍习惯停留在过去,停留在那些色彩固然黯淡,却仍旧值得欢喜的年岁里。那时那人也会像如今这般不带情绪的微笑,只是从不会这样笑着看向他。

张衍默不作声扫了眼殿中布置――师徒一脉这厢眼下尚缺沈柏霜一人,对面世家的席位也还空着一个。再往下,便是安排予其他上三殿诸位长老的位置,一张张皆是熟识的面孔。他心中清点一二,便知还有颜真人、沈柏霜与霍轩未到。不过听闻颜真人自转投世家后便鲜少露于人前,只怕这次也是不会来的。

“方才齐真人说到何处了?”萧真人于对面笑得格外亲厚,“人上了年纪,记性难免有不好的时候。”

齐云天笑了笑:“说到萧氏当年曾有真人远赴西海,斩杀十八大妖,端的是叱咤风云。”

“哦,对。”萧真人点头笑了起来,“这些旧事我都要忘了,难为齐真人还记着。”

“……”张衍默默地听着,决定暂不开口。

――他终于明白今日何以入殿之后便生出一股陌生违和之感,原是因为师徒一脉与世家这般齐聚一堂,竟也还能勉为其难撑出一副其乐融融。齐云天肯这般随和地与世家攀谈旧事,更是他所不曾想到的。

只是再一转念,他便有了答案。秦掌门遣自己与晏长生争斗,了却昔年内乱恩怨,也正是为了给世家一个交代,求双方得以?哿ν?心。如今交代已给,无论世家愿与不愿,都得受下这份恩惠,与师徒一脉站至一线。

齐云天今夜一宴,大约正是为了试探对面的态度。

说来好笑,曾经的仇怨改作今日的谈笑风生,而旧日的情爱却已成了一片貌合神离。张衍将饮过一口的茶盏放下,转头与一旁的孙真人寒暄起来。

第406章

不多时,霍轩也是携着陈夫人一并入得殿中。张衍余光瞥见陈夫人身后还跟了一名衣着素净的女子,模样有些陌生――诚然,他看溟沧内大半女弟子都觉得陌生――随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仿佛便是当初嫁与陈易的那个骊山派弟子。

“贤伉俪也是来了。”齐云天难得起身相迎。

“大师兄之邀,小弟岂敢辜负?”霍轩连忙拱手,“只是昼空殿临时有些许事务,耽搁了片刻,这才来迟,还请大师兄勿怪。”

齐云天自然无有见怪之意,只含笑问候了几句,便示意关瀛岳引他们入席。陈真人寿尽转生,陈氏一时无有洞天坐镇,而陈枫虽是十大弟子首座,但资历毕竟浅薄,是以霍轩如今在陈氏倒也存了几分名望,他的桌案也与世家几位洞天设在一席,只不过稍居其后罢了,而那周佩,则由关瀛岳领着去了次席,在韩素衣身边坐下。

而后又陆陆续续到了些旁人,张衍冷眼看着,便知今夜这一宴颇有几分声势,虽说不过小聚,实则暗显郑重。

“秦真人与沈真人到了。”

张衍正与霍轩点头一礼,忽闻得外间有童子来报,不觉一愣。沈柏霜倒也罢了,琳琅洞天那一位会来,倒在他的意料之外,随之转头看去。

在张衍的记忆里,这位秦真人素来自矜身份,无论何时都是妆容严谨,姿态傲慢的模样,实在有别于此刻的憔悴。那种憔悴是胭脂水粉所掩盖不住的,无论再如何描眉点唇,那双昔日风情凌厉潋滟的眼睛也透着苍老与衰败,像是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打败得再难抬头。

钟穆清随侍在一旁,小心而慎重地搀扶着秦真人在高处那个位置上坐下,这才去往次席。

世家几位真人似随着秦真人的到来略略松了口气,然而秦真人的神色始终恹恹的,并不曾多理睬旁人的礼数。

张衍默默收回打量的目光,却无意间留意到一旁齐云天似是而非的笑容。那样安之若素,却又暗藏着胜券在握的笃定。

“自太易洞天陈真人去后,门中诸真也许久未曾齐聚过了。”孟真人见人已齐至,便主动向着世家那厢开口,“前日里掌门老师曾与我提过一句,这才由云天主持了今日之宴。说来还要多谢几位真人肯赏光。”

杜真人客气一笑:“孟真人哪里话?何况门中这两百年间先后晋位了两位洞天,合该有此一聚,庆贺一番。”

“正是。可惜贡真尚在闭关,今日怕是无法前来了。”萧真人也赔笑道。

“颜师弟如今于世家自立门户,还需几位多多照拂费心了。”孟真人自然不会责怪,仍是语气温和。

高处几位洞天彼此又往来几句后便已是开宴,浣江水洲上自有鱼姬奏起仙乐,歌声袅袅,不多时,殿内便是一片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渡真殿主。”

张衍原本一杯酒喝得漫不经心,却听得一声温和而客气的呼唤,心中一动,看向身旁。

齐云天端着酒盏,脸上是与对着旁人一般无二的笑意,那笑意便似一层朦胧的雾气,教人无论如何也看不透他真正的表情。

张衍有些意外齐云天会主动招呼自己,但转念一想,自回得溟沧后,齐云天似乎也不曾如何避忌过与他相处。他们之间兜兜转转多年,最后竟是回到了同门之间应有的礼数与客套。

他从善如流地与齐云天敬过一杯,忽地道:“大师兄今夜之宴,似乎别有深意。”

齐云天的笑意分毫未改:“哦?渡真殿主莫非觉得,如今师徒一脉与世家这般和睦有何不妥么?”

“三重大劫在前,师徒一脉与世家得以一心,自然是好事。”张衍借着这一刻的对视专注地看过一眼面前这个人,然而那双笑意温和的眼睛却始终不露半点多余的情绪,教人无从揣测,“只是有些恩怨,当真可以放下么?”

齐云天静静一笑,嘴角牵动的弧度细微而端正,他仿佛对着谁都能露出这样得体的微笑,对着张衍尤甚:“渡真殿主大可宽心,无论放不下的,放得下的,到最后,为了溟沧,都得放下。”

那样宁和平静的一句话似别有深意,张衍却也不过一笑:“大师兄所言甚是。”

“说来,再有些年头便是大比之期,渡真殿主门下人才出众,昭幽天池一脉更是昌荣鼎盛,想必到时可见不少后起之秀了。”齐云天目光与他错开,看了眼次席上曾任十大弟子的洛清羽,宁冲玄等人,转而又道。

张衍端着酒杯的手不易觉察地收紧了些――之前自己回返溟沧时,不知是何人在昭幽天池放出消息,言是自己要在后辈弟子中提携一二,入主十大弟子之位,引得门下震动,上千弟子回返,闹出好一片热烈声势。若放在往日,大可一笑了之,然而如今此事竟似已传到齐云天耳中……

“大师兄说笑了。”他抬眼正视那双眼睛,坦然应对那句试探,“门中良才众多,昭幽天池门下,无意十大弟子之位。”

齐云天的目光里似浮起一丝教人难以明了的沉郁,只是这点晦暗在敞亮的大殿里并不明显:“渡真殿主当真是有心。”

张衍依稀觉察到这句话背后转瞬即逝的冷漠,仿佛自己此言竟是引来了更深的疑虑。然而他并不能很好地甄别出齐云天情绪的变化,这个人已经将自己彻彻底底地藏在了端方的表象之后,不露半点端倪。

――“大师兄所处之位已非当年,渡真殿主虽与大师兄一贯亲厚,但也请留心,断不可轻易触碰上位者的忌讳,以免徒惹猜疑。”

不是不知道如今溟沧私下间弟子的议论,说昭幽天池声势浩大,兼则自己又为渡真殿主,如今上三殿中,渡真殿之势已是隐隐将上极殿压过一筹。这样的流言不知是从何时散布而出的,却偏偏无从分辩,亦难以压制。若齐云天当真已对自己起疑,那么无论如何做,都不过是雪上加霜。

这样的念头让人在所难免地疲倦,然而此刻门中洞天皆在,他能做的,也不过进退有度地一笑。

而齐云天随即便收了目光,看向高处的孟真人,起身出席,向着自家老师恭敬有礼地敬上一杯。孟真人和蔼一笑,饮尽杯中酒水。齐云天转而又向着杜真人敬过,后者自然不敢推脱,也是客气地受了。

“秦真人今夜似兴致不佳,不知可是不喜这酒水?”最后,齐云天将目光落在坐于中间的那个女人身上,笑意和缓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