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瀛岳立于殿下,不厌其烦地将九院上报的一本谱册逐一念罢,转而换了下一本,却闻得殿上齐云天一边批阅旁的琐屑一边道:“此番上三殿供发下三千零三十七件法器,所领弟子不过一千七百四十三人,除却方尘院留下一百八十九件以做炼宝之用,功德院循例赏赐六十一件,余数是如何处置的?”
关瀛岳连忙又翻了翻册子,答道:“还有三百件收归跃天阁,备予真传弟子之用。”
齐云天批过手头那本文书,随之一合,看了他一眼:“如此说来,倒还有七百余件的去处用途未曾记档。”
关瀛岳摸了摸鼻尖,小声道:“弟子听闻,一应器物自上三殿外放下去时,便会被一些长老扣下一成,言是火耗,如此层层而下,自然……”
“火耗?”齐云天笑了笑,掷下一枚玉符,嗓音冷淡,“去查,这些东西经了谁的手,一个都别漏了。”
关瀛岳连忙接了法旨,喏喏退下。
因是齐云天的意思,关瀛岳丝毫不敢耽搁大意,不过数日便已是自上三殿与九院间转了个来回,将一切查了个通透――上三殿有长老暗自藏私乃是诸方心照不宣之事,便是问起,也只说是留下充作公用便不了了之。关瀛岳虽生性老实,却也并不蠢顿,自家恩师只说是查,却未说罚,必然早知其中关窍,只是有意要从这些缺漏中寻出什么蛛丝马迹。于是他按齐云天所说,将所有经手之人与其私拿的数目一一罗列几下后,转呈回禀。
齐云天面无表情地看过,显然对名单上那些名字都心中有数,只是再翻过一页,得见“钟穆清”三字,目光微微一动。
钟穆清所取的乃是十二枚养神珠,混在一干灵器法宝间原本不如何起眼,只是这养神珠乃是用来暂寄法力与元神之物,用途冷僻,通常不过是在一些下赐中聊作点缀,弟子间少有用到,却不知钟穆清为何独独取了此物。
齐云天默不作声地支着额头,依稀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此物于修炼无益,修道之人频繁地剥离元神更是容易道本不稳,以钟穆清所修炼的道法神通,也用不上这些……这养神珠,自己当初祭炼坐忘莲时所用也不过一颗,以此作为炼化的莲胚。
忆起坐忘莲,他眉头微皱,扬声道:“周宣何在?”
周宣随之领命入殿:“弟子在。”
“琳琅洞天近日有何动静?”齐云天径直发问。
“启禀恩师,这数月以来,秦真人都闭关不出,拒不见客,连沈真人与周掌院都不肯相见,似唯有钟穆清钟师叔得以入内。”周宣稍作回忆,答道。
齐云天捻着面前谱册的那一页,若有所思,忽然间目光微狭,生出一瞬的惊忧。但他旋即便内敛如常,将关瀛岳搜罗来的名册合上:“将那几个做得过了削去职位,逐下浮游天宫,门下弟子三代以内不得入九院领职,往后若还有谁借此番广开金阁之事中饱私囊,这便是下场。”
“是。”
琳琅洞天内莲池凋敝,光线黯淡,昔日光鲜亮丽的飞虹霞光尽数泯灭,只余楼阁宫阙彼此沉默,显露出一种孤苦的姿态。
钟穆清诚恳地跪坐在水帘外,近乎专注地望着那个轮廓消瘦而模糊背影:“恩师可还有什么需求,弟子一定为您办到。”
水帘后的女人并不马上答话,半晌后低低的一声叹息里透出些许憔悴与疲倦:“你如今在渡真殿领职,也算是为自己挣了份好的前途,莫要因为替为师奔走,在旁人那里落了错处。”她说得极缓,仿佛开口发话于她而言已是一件过分劳累的事情。
“只要恩师顺心如意,弟子什么也不怕。”钟穆清轻声道。
秦真人低咳了两声,拾起身边一颗养神珠看了又看。
“恩师放心,齐师兄那厢只是查处了几个克扣过甚的长老,这点小物不会被人留意到。”钟穆清垂下头,俨然是一个弟子应有的温顺,“只是不知恩师为何需要此物?”
“为师……有心钻研一门道术。”秦真人慢慢道,“如今多事之秋,你也少回琳琅洞天吧。”
钟穆清一惊,连忙膝行几步伏身一拜:“恩师!弟子知晓恩师心中郁结难解,不愿见人,但恩师如今气色欠佳,身边岂能无人侍奉?弟子……弟子承教于恩师,自当为恩师尽心竭力。请恩师相信弟子!”
秦真人默然良久,才终于微微笑了笑:“你从来都是个孝顺孩子,为师从来都是相信你的。”
钟穆清压下眼中那些不可言说的悲喜,只低声道:“能得以侍奉在恩师身边,是弟子的福气。”
秦真人并不在意他又说了些什么,只注视着手中的养神珠,陷在自己的思绪中。
“师兄博闻强识,可知门中诸多道术神通,可有什么是需用到养神珠的?”
丹鼎院内,张衍与周崇举相对而坐,开门见山。
――此番齐云天有意清点贪墨之人,乃是理所应当之举动,毕竟如今金阁初开,总需杀鸡儆猴立些规矩,日后方便行事。他也顺势细查了一番渡真殿诸般外物的明细,却留心到钟穆清取走养神珠的记档,不觉生出几分奇怪。以其所修行的几门功法,是断用不上此物的。
无解之下,他索性来求教周崇举,希望能寻得一二线索。
周崇举顺着他的话细想一番,有些纳闷:“此物不过是拿来寄留法力与元神的媒介,于修炼并无什么益处,岂会有人拿它做修炼之用?”
张衍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那……可有什么功法需得牵连到自身元神?”
“这却有不少。”周崇举沉吟,“这元神与道本相连,稍有不慎,只怕有伤道途。只是许多修行之人,自家法力贫瘠,又无外物借力,只得向己身强行所取,便会考虑炼化元神为引;自然,也有人会以些许元神炼做法宝,反过来滋养己身。”
“敢问师兄,十二颗养神珠,至多可纳多少元神?”张衍又问。
周崇举略一掐算:“寻常炼器所用,也不过用上一二罢了,十二颗……几可纳一人八九成的元神。不过,哪怕是洞天真人,也经不起这般损耗,就算唤来足可翻天覆地的法力又能如何?自己倒先油尽灯枯了。”
张衍静静听了,忽道:“那洞天真人间,这等需耗费大法力的道术神通,便不多了吧。”
“你今日倒是一问接着一问。”周崇举笑了笑,耐心道,“可惜这我却回答不了你,我未至你这重境界,哪里知道这许多?不过有一门道术我倒是有所耳闻,你若不嫌枯燥,正可与你说说。”
“师兄请讲便是。”
“《太初见气玄说》?”
星台之上,秦掌门目光微动,注目于下方端然而立的年轻人。
“不错。琳琅洞天避而不出,只怕十之八九,是在动此法的主意。”齐云天微微颔首,神容肃穆。
第404章
“你可知《太初见气玄说》?”周崇举端起茶来呷过一口,随口问道。
张衍依稀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识:“愿闻其详。”
周崇举站起身来,缓步踱至门前,抬头望着鱼楼外的浩渺风光,徐徐开口:“这《太初见气玄说》乃是当年由溟沧,少清以及玉霄三派的开派祖师共同修订的一部玄门典籍,据说意在明法正道,向后人解惑释疑。正所谓‘太初有无,无有无名’,这典籍分上下两册,上卷开篇所诉,‘道之所起,开天而见气;气分阴阳,故两仪立焉’,虽说如今看来不过是寻常之理,但这些后世熟识之道,恰恰正是由先人之论而来。只可惜此书文中所载,字字晦涩,玄之又玄,加之通篇不过是一番论述,说是枯燥也不为过,若不到一定境界,也难以领悟那字字精髓。”
“天地之道,又岂是可以轻易诉之于口,书之于纸的?”张衍不觉颔首,“三派祖师以自家之眼界,集万载之理于一言,自然高深莫测。”
“因是三派祖师共同修订,广而传之,是以这《太初见气玄说》的上册倒也好寻,你若有心,改日也可参详一二,或许别有收获。”
张衍略一点头,只是仍未想起究竟在何处听说过这“太初见气玄说”六字,不觉皱眉,随即顺着周崇举的话往下问道:“师兄只说上册好寻,不知下册又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