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泽耐心开口:“孤山岭毗邻淄城,两地地脉相连,若按道友这般做法,只怕会伤及地脉灵机,不利于此间山水养气。再则……若只是些许精怪因异像现世,偶然孕育于此地,并无伤人之意,我等又岂可贸然伤其道行?规劝其另则他处修行即可。”
“青泽道友如何这般优柔寡断?”张衍轻嗤一声。
青泽被他这句略有些讽刺的话语说得一怔,然而却不见半点恼火怪责,仍是和气一笑,心甘情愿领受下那些莫名的不善与蔑然:“贫道一点拙见,教张道友见笑了。”他沉吟片刻,又道,“这样吧,便由贫道一人入得山中即可,待得查探清楚,若真是无法善了,再劳烦道友出手可好?”
张衍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却正对上那双端方从容的眼睛,到底还是别过脸,不肯再看,也不再多言。
“张道友?”青泽耐心等了良久,不见他回答,不觉低声轻唤了一句。
张衍并不转头:“青泽道友即有此意,自便就是。”
青泽抿唇一笑,仿佛很感激他能应下:“那就有劳张道友在此等候片刻,贫道去去就回。”说着,竟当真化作一道清光往那黑气缭绕的山中去了。
这次轮到张衍一愣。
他原以为这青泽当是某种法力所演化的幻象,假借齐云天之貌意图前来蛊惑于他,谁知如今看来,对方虽与齐云天有十分相同的面孔,十分相同的仪态,性情上却并不全然相似。他来得太纯良,也太谦卑,是真真正正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全然没有那个人骨子里透出的骄傲与暗藏的尖锐。
可他到底不是齐云天。
这样的念头让他一颗心倏尔便冷漠了下来,连带着生出几分烦厌。区区赝品,也敢在他眼前故弄玄虚。
然而记起方才望入青泽眼中的那一眼,张衍终是咬下了那丝浮到唇边的冷笑。
他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见过齐云天的脸上露出那般安然带笑的表情了。
尽管说了“去去就回”,然而张衍在孤山岭外的云头上等候了足有一日,仍不见青泽归来。
他起先不以为意,只觉那假象既然在此故布疑阵,自然是想诱自己主动寻去,自投罗网,然而再一想,竟有无法真的那般自信得游刃有余。若不去寻,固然可以反客为主,伺机消磨对方耐性,露出破绽,但……
没由来的,他忽然想起当年所见,那个人十六派归来的途中,重伤躺倒在血泊中的模样,那些狰狞的血色似要这么漫到他的眼前。
张衍暗暗一咬牙,终是拂袖起身,循着那四下弥漫的邪气,径直遁入深山之中。
他四下搜寻着青泽,又或说是齐云天的气息,然而所见只有漫山遍野的荒芜之景,毫无线索可言。青泽不似齐云天那般有北冥真水傍身,可寻着水汽灵机一路摸索,张衍环视四方无果后,便向着邪气浓郁丛生之处一路深入。
清鸿玄剑破开四面邪气,张衍于山中飞遁片刻,依稀分辨出一切污秽的根源是在一处山谷之中,压低了剑光的同时亦是心生警惕,未有丝毫大意。
邪气好似漆黑的水浪翻腾其间,喧嚣如沸,教人难窥底下境况。
张衍观察片刻,一时间竟看不透这片邪气来历,目光无意间往旁处一扫,瞥见料峭崖壁支出的石棱上有一点晶莹光泽,不觉一指剑光削去,将卡在崖壁之间的那件物什收入手中――原是一柄青玉如意,正是青泽之前把玩在手中的那一柄。
他手指收紧些许,旋即意识到自己的紧张实在毫无道理,自嘲一笑。
那青泽并非齐云天,自己又何必如此记挂?
张衍于半空驻足片刻,冷眼看着下方那片深邃黑潮,终是收起那如意,携着万千剑光杀入其中。
毕竟自己眼下还被困在一片莫名之地中,他到底还是无法仍由那个赝品自生自灭。
雪亮的剑光方一破开一片清明之地,下一刻又被污浊邪气淹没,一切驱散之法俱是无果,何况青泽眼下不知身在何处,张衍也不便贸然施展神通。他不知自己在其中行进了多久,自知四面漆黑难以视物,耳边俱是某种森冷磔磔的凄厉声响,整个人宛如置身炼狱,某种冰凉的寒意就要透到骨子里。
心头一股莫名的情绪缭绕而起,细细拆来,竟有一丝焦急之意。
焦急。
若那人真是齐云天也就罢了,不过是一个欺瞒自己眼睛的假象,何德何能,只得他张衍焦急?
“咳,咳咳……”
寸步难行间,仿佛有极细微衰弱的低咳声自某处传来,稍不留神便要忽略了过去。
张衍一定心神,并不急于动作,只耐心分辨清楚了那咳嗽声所在的确切位置,一指点去。神光一气剑阵霎时铺展开来,斩开拦路的邪气,勉强照亮一方天地。
然后他终于见到了被数股黑气束缚吊起的青泽――他长发披散,肩头带血,青衣上浸开触目惊心的颜色,整个人脸色憔悴苍白,透着油尽灯枯前的衰败,像是被献祭一般困在高处。
“大师兄!”张衍下意识奔上前去。
青泽艰难地喘息着,额间尽是冷汗,那些黑气不仅束缚着他,更似扎进了他的身体里。他似闻得有什么旁的响动,眼睑艰难地抬了抬:“张……道友?”
张衍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错了称呼,但眼下并非计较这个时候。化剑剑光分合不定,随他心意斩向困住青泽的黑气,而那些黑气却如同活了一般,变本加厉地将那具清瘦的身体缠绕得更紧,逼迫得那人扬起脖颈,难以动弹。
“走……”察觉到那黑气已开始勒紧咽喉,青泽吃力地开口,颤抖的嗓音只来得及吐露出一个模糊的字眼。
第376章
张衍一言不发地抿着唇,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一丝破绽。
他入道多年,早已不会轻易被声色表相迷惑眼目,然而此时此刻,望向那因为隐忍而紧皱的眉头与血色渐失的唇,到底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真是疯了。
他一振衣袖,紫霄神雷轰然乍落,激荡开一片浩荡电光,叱咤间将那些弥漫四周的邪气驱散殆尽,整个山谷深渊都随之震动起来。那些缠绕在青泽手腕上的黑气显然怖惧于这等刚正凛然的神通,随之松开收回,任凭那个青色的影子高高坠落。
张衍及时接住了他,那具清瘦的身骨入怀时,带来的感觉熟悉且不容错认。真的是齐云天,可这个人分明又不是齐云天。
“何方妖物,胆敢在此作祟?”他扫了一眼青泽肩头的伤口,沉声开口,冷硬的话语回荡在嶙峋崖壁之间。
“你这人好不讲理,分明是那道人自己答允我要留下,你为何要横插一脚?”一个奶声奶气如婴儿般的声音于黑暗深处响起,却又有种能刮痛耳膜的尖锐。张衍转头看去,一只豹身雕嘴的异兽四爪攀岩,不紧不慢地从深渊下方显露身形。竟是一只蛊雕,只是一身体格消瘦得只余骨架,像是具爬行的骷髅,不断有漆黑的邪气自它周身溢出。
“他答允你?”张衍一挑眉。
蛊雕张开大口,吐了吐猩红干瘪的舌头:“自然。我以异兽之躯入道,偶然开得灵识,可惜道途有限,只能在此沉睡多年,积蕴法力,只待寻得一个好的转世机缘,以求来世得以道途顺遂。”
张衍抱着青泽,清鸿玄剑盘绕身侧:“这又与他何干?”
“可惜那异像现世惊醒了我,累得我多年法力随之外泄,若是这般下去,便只能功亏一篑。”蛊雕慢条斯理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然后这道人寻到了我,说愿以自身修为助我收敛法力,以免我周身邪气伤及无辜。”说到这里,它有些忿忿地一抬头,“你是何人,他自己都心甘情愿的事情,你为何要来多管闲事?”
张衍皱了下眉,不知是因为青泽的举动,还是因为蛊雕的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