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命大礼之后,循例当是渡真殿与昼空殿两殿殿主及长老前来参拜,以示上极殿地位尊崇。只是如今两殿皆无正殿之主,是以昼空殿便以右殿主霍轩领礼,而渡真殿则由长老洛清羽代左殿主张衍前来。
齐云天于高处受下诸般礼数,笑意和缓而得宜:“望三殿一心,居中守正,利而永贞。”
“承教于殿主,自当敬慎。”霍轩与洛清羽郑重一拜。
礼毕,洛清羽迟疑一瞬,但念及殿上洞天皆在,只得欲言又止。齐云天将他神色的变化看得分明,坦然道:“洛师弟可是有话要说?但讲无妨。”
洛清羽一愣,只能出得席列,坦白道:“张殿主离山云游,未能参礼,临行前嘱托门下弟子有一物转呈齐殿主,以全礼数。”
孟真人虚了虚眼眸,不置可否,只是目光不动声色地往齐云天的方向一转,其余洞天虽不觉露出几分沉吟之色,但都不敢如何显露,唯有孙真人饶有兴趣地坐直了一些。
“宣。”齐云天却连眉尖也不曾多动一下,依旧是平淡地开口。
自有童子领命退下,随即领着一名白衣清冷的女修入得殿中。刘雁依手捧一只狭长玉匣缓步上前,行过跪拜大礼:“昭幽天池门下弟子刘雁依,奉师命前来,贺齐真人大喜,祝真人紫气添筹,溟沧太平有象。”
齐云天略一点头:“张殿主有心了,刘师侄不必多礼。”
刘雁依领命起身,双手将玉匣奉上:“此物乃是恩师临行之前所留,嘱咐弟子待得真人洞天之日送来,聊表心意。”
一旁自有道童从她手上接过此物,小心翼翼地捧了,送至星台之上,齐云天面前。
齐云天目光扫过匣上绵密细腻的云纹,也不做更多避讳,径直当众打开,从中取出一副字画卷轴。孟真人默默捻过袖口,掩下了一切不合时宜的着紧神色,倒是一旁孙真人伸长了脖子,显然颇感好奇。
画轴入手温润,边角处依稀可见时日久远。齐云天一挑线结,将之大方展开,“上清天澜”四个大字笔走龙蛇,极尽意兴飞扬。
“恩师有言,齐真人精专北冥真水,洞天之相必定万水来朝,故谨以此四字,敬予真人为号。”刘雁依娓娓道来,口角利落分明。
孙至言一拍膝盖,紧跟着笑道:“上清一气演元?牛?再观天心做沧澜。云天,这四字倒是恰合了你的法相,我瞧着不错。恩师以为呢?”
秦掌门拂尘轻扫,含笑道:“倒是颇为相衬,最是相宜。”
齐云天微微一笑,将那幅字重新收好,搁置回匣中:“能得孙真人此赞,那张殿主这番心意便不算白费。”他合上玉匣,向着殿下候命的刘雁依和蔼道,“代我谢过张殿主,待他归山,必扫榻设宴以待。”
刘雁依借着行礼退下的瞬间不作声地打量了一眼高处那个青色的身影,却只觉得这位齐师伯仿佛已是到得了一个极高极远的地方,那张宽和端方的脸上笑意竟有些模糊不清,只能窥得那袭伏波玄清道衣上沧浪交织的衣纹。那分明是雍容雅致的样式,却偏偏又带了几分不容亲昵的凛然。
殿上,秦掌门最后褒赞勉励了几句,便点名留下齐云天长谈,余下诸真起身再拜贺过,这才各怀心思地退出大殿。
“师姐,诶,师姐且等等我。”沈柏霜亦步亦趋跟上秦真人的脚步,后者最后回头看了眼上极殿前的匾额,眸光冷冽,但终是一言不发,拂袖而去。沈柏霜笑叹一声,也连忙化作一道清光跟上。
孙真人出得殿外,恰瞧见此幕,皱了皱鼻子:“哼,云天得成上法,如今她是不服也得服了。”
“服与不服,自在人心,且看日后分晓便是。”孟真人缓缓行至他身边,“我担心的却是如今溟沧内忧未平,外患又起。”
“玉霄素来居心叵测,只怕要好生拾掇一番才是。”孙真人连连点头。
孟真人深深叹了口气,半晌后到底一笑,口气柔和了不少:“罢了,今日是云天大喜的日子,且先不提这些。走吧。”
朱真人稍稍落后两步,并不在这对师兄弟之间插话,横竖如今齐云天得成洞天,师徒一脉更要以孟真人马首是瞻,如今他势单力薄,也不想自讨没趣。转而他又默默瞧了眼面无表情,径直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颜真人,张了张口,终是没叫住对方,只一个人闷闷地折返自己洞府。
“诸位,如今形势比人强,我等只怕还得尽早表态才是。”萧真人目视着拿几位洞天相继离去,不觉眯起眼,低声喃道――颜真人与彭真人虽同属世家,但毕竟背后无有大姓家族支撑,并无更多决议之权。
杜真人紧抿着唇不置可否,韩真人冷声道:“何必说得如此委婉,说是表态,不过就是要我等向那位低头吧。今日你也看到了,那齐云天如今位列上极殿副殿主,地位犹在我等之上。我还是那句话,当年他不过一个无职无权的三代辈大弟子,就敢与我等叫板,换了如今身份,又岂会善了?”
萧真人皱了皱眉:“面子和里子你可要好生掂量着,陈师兄已是去了,如今世家处境堪忧,若不能稳住入主上极殿的那位,只怕……”
“要向那黄毛小儿摇尾乞怜,我可做不到。”韩真人一哂,“告辞。”
杜真人随即打了个稽首,紧跟而去。
“你们哪里是做不到?”萧真人瞧着那两道离去的清光,心中冷笑,“不过是指望着我去投石问路罢了。”他虽心中存了几分忿忿,但到底不曾发作,横竖如今三家都是被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争也无益,倒不如好生筹谋眼下。
于是这一筹谋,他便已是在浮游天宫外候了足有三日。
待得第三日晌午,萧真人终是感应到一股水华之气出得浮游天宫,深吸一口气连忙追上:“齐真人留步。”
一片云水上,齐云天青衣舒缓,端然驻足回望:“萧真人有何指教?”
萧真人近前打了个稽首,垂眼笑道:“齐真人成就上法洞天之境,乃是可喜可贺之事,三言两语实不足道。只是那日殿上一派宝相庄严,又有张殿主赠号的珠玉在前,是以眼下才来向真人聊表一番心意。”
说着,他自袖中取出一份玉牒递出。
齐云天含笑接过,展开一看,上面一一记载着十数名萧氏弟子的名姓与出身,后附生辰八字。那些名字大多婉然柔美,一看便知是女子。
“萧真人这是何意?”他将玉牒合上,轻笑一声。
萧真人温言解释,一番话说得极是妥当:“齐真人为溟沧宵衣旰食,只是道途漫漫,也合该为自己考量一番。何况真人雅量高标,风采卓然,有匪君子,终不可谖。萧氏年轻一辈中,倒恰有几名资质尚可,性情柔顺的女儿辈,可做道侣之选,就不知真人可否会嫌萧氏高攀了?”
齐云天朗然一笑:“萧真人说笑了,萧氏乃是名门望族,岂有高攀之说?只是……”
萧真人听得“只是”二字,心里便是一咯噔。
“只是鸳盟大事,我可不敢擅专,还需师长来定,真人若有心,倒不妨往正德洞天一行,与老师议过。”齐云天缓缓补充,将玉牒归还,笑容意味深长,“真人的心意,我已是领受了,日后若有闲暇,不妨前来浮游天宫论道一二。”
萧真人旋即回味过来,心中大喜。他原也不指望齐云天真能收下萧氏之女,横竖不过试探一番对方如今对世家的态度。眼下看来,到很有几分既往不咎之意……他一边欢喜,一边又觉得有几分摸不着底,仍是难以彻底放心。
“哦,对了,”齐云天忽地转了话头,“我恰有一事,需得麻烦萧真人。”
萧真人刚稳住的心又是一颤:“齐真人请讲。”
“我初掌上极殿,正需炼制些许琐屑之物,其中独缺了一味可以开智醒神的定真玉。”齐云天淡淡道,“只是这定真玉乃是萧氏以秘传之法所炼,不知萧真人……”
“这好说。”萧真人忙从袖中取出一只琉璃鼎炉,“这炉定真玉乃是十年前所炼之精华,若是不够,回去之后我便闭关起炉,再行炼制。”
齐云天抬手接过,彬彬有礼道:“萧真人客气了,这一炉已是足够。齐某在此谢过。”说着,他略笑了笑,“闭关一遭,许多过往之事已记不大清了,来日方长,又有三重大劫在前,倒也无暇他顾。真人若无旁事,就请便吧。”
萧真人仔细端详着那滴水不露的神色,终是难以窥出半点端倪,只觉得眼前这个齐云天比之当初,眉目并无什么变化,偏偏一身气势,已非昔日可比。他嘴唇嗫嚅了一下,终是被某种无声的气势所迫,不敢再多言,只郑重其事地一拜,这才退走。
齐云天掂量着那一炉定真玉,神色始终如一,随手收了,携着漫天水浪,往玄水真宫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