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真人,待得弟子拜会过掌门,只怕不日便要离山寻觅合适己身的洞天之法。”张衍神色平静且坚决,向着孟真人郑重一拜,“此行少则数十年,多则上百载。临行之前别无他愿,还请真人成全。”
“灵穴已闭,不得开启。我能做的,也只是领你到此。”
一道无边无际的水瀑宛如银帘垂挂,上及九霄,下入幽泉,水瀑前一道云桥横跨,好似玉钗从中一挽。孟真人领着张衍行至云桥中途,面向那一方水瀑,略带几分叹息之色:“这道瀑布乃是太冥祖师所设禁制,背后便是灵穴之地。你若有什么想与他说的,便在此说了吧。只是……他能否知晓,能否听到,却非是我们力所能及之事。”
孟真人说罢,转身欲去:“你只有一炷香的功夫,稍后灵机流转,此地禁制生变,你便不能再留了。”
“真人一心牵挂大师兄,为何不也……”张衍微讶。
“去吧,你若有心,哪怕是这样陪陪他也好。”孟真人并不回头,只低低叹出一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张衍神色凝沉,紧抿着唇,抬手试探着去触及那急湍的飞瀑,却始终无法接触到那澎湃的水流――一股无形的力量拦在了他的面前,肃杀且庄严,不容打破。隔着这样一道瀑布,什么也无法得见,四面八方俱是水声,灵机混杂,根本分辨不出其间是否会有自己熟悉的一缕气机。
“大师兄,是我。”
齐云天依稀觉得自己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安稳地入眠了,醒来时难得精神爽利,灵台空明,心思澄净。他自榻上坐起身,随手抚过额前碎发,不觉思忖起方才的梦境。其实他已不大记得梦中见到了什么,只觉得那必是一个极完满的梦,教人心生欢喜。
梦中那个人……那个人是……
“张……衍?”他循着模棱两可的记忆,本能地吐露出那个抵在舌尖的名字。
“老师,您叫我?”一旁有声音接话,齐云天转头看去,但见一袭黑衣的年轻人正侍立在榻前,将他平日里束发用的发带递上。
齐云天笑了笑:“你不好好闭关,如何又来为师这里?”
“弟子不敢怠惰。”张衍平静答道,“只是老师身边也不可无人服侍。有事弟子服其劳,自然需得前来听候吩咐。”
齐云天接过发带,随手束了,无奈且纵容地看着他:“罢了,今日日头不错,陪为师四处走走吧。”
“是。”
第357章
玄水真宫内素来少有色彩过分浓艳的花卉,庭院回廊多以草木点缀,入秋的暖阳是一种温存的颜色,不紧不慢地披洒过这片亭台楼阁。天边浮云微薄,飘忽不定,远处的碧水清潭隐约泛起银翠的光。
齐云天领着张衍正要走过一道花盏浮桥,一旁湖心忽地波澜涌动,跃出一尾狰狞巨大的身影。
“你今日倒也精神。”齐云天微微笑了起来,抬手抚过横卧在自己面前拦路的大妖。
龙鲤懒洋洋地打了个响鼻,只管蹭着他的掌心,转而又企图咀嚼他的衣袖。齐云天耐心地将自己的袖子解救出来,见它没有放自己过去的意思,于是只得摸出一块明水玉任它把玩。
“老师待这龙鲤当真极好。”张衍在后面瞧着,说笑道,“这明水玉统共也不过两块,您便给了它一块。”
齐云天看了他一眼,哑然失笑:“一块虽是给了它,另一块却是早早给了你,如今你倒斤斤计较上了。”师徒俩各自笑过,见龙鲤只顾着去把玩新鲜玩意儿,不再理会旁事,便也就绕了它继续往前殿走去。
齐云天并未说要去往何处,张衍也不多问,只陪着他停停走走。走过又一条回廊时,见张衍目光远眺,似在清点什么,不觉道:“在数什么?”
“弟子拜入老师门下也有数载,却还不知这玄水真宫究竟有几处大殿,几处亭台。”张衍与他认真细数,“今日陪老师一路走来,所见仿佛也有上百之数。从前只觉得此地极大,不曾想竟宽广至此。”
“不必数了,为师告诉你便是。”齐云天轻吁出一口气,“这玄水真宫共有大殿七十二座,偏殿一百二十八处,大小楼阁亭台三百六十四方,回廊长桥并上长阶小径,共一千零二十四条。”话一出口,他自己倒先是一愣。
张衍也怔了怔:“老师竟记得这般清楚。”
“我……数过。”齐云天抬手按过额头,似有些迟疑,隐约带了些自己都不能确定的困惑。他阖上眼,努力想通过这些数字唤醒些许记忆,“那时仿佛是十六派斗剑归来没多久,掌门师祖赐下玄水真宫,我……”
是了,隐隐约约,是有这样一桩事情。那时自己从斗剑法会归来,得赐玄水真宫,然后自己就一步步走过了这片殿宇的每一个角落,一一细数过那些苍老古旧的建筑,牢牢地将那些数字记在心底。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会将时间与神思耗费在这些原本不必要的事情上?
一颗心猛地搏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情绪就要胀开。
“老师。”张衍从后面扶住了他,“还是回天一殿先歇息吧。”
齐云天本能地拒绝了他的扶持,明明心口在不断发烫,疼得恨不得蜷缩下去,但他依旧强迫自己站得笔直。他依稀能感觉到,那是某种绝不能就此忽略的东西在作祟。那些东西印刻在他的骨子里,融化在他的血液深处,让他一度痛不欲生,又让他终将为此而活。他必须要想起来。
张衍牵了他的手腕,还在沉声规劝:“老师,我们走吧。”
“退下。”齐云天冷声开口,不想被任何多余的声音搅扰。
“您何必再想下去?”张衍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稍微低下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冒犯地在他耳边低声开口,“您看起来很难过。”
齐云天能感觉到某种柔软的,足以依靠的温暖近在咫尺,只要自己伸出手去,那些伤痛便能抚平。
要伸手抓住吗?
他莫名地有些动摇,扪心自问――为什么不去抓住呢?
张衍耐心且小心地扶持着他,另一只手随时准备环住这具颤抖的身体。他衔着一丝好整以暇乃至气定神闲的微笑,等待面前这个人主动做出选择。
然而齐云天却挣开了他的手,睁开眼的一瞬间,眼中几乎要迸出刀子一般的光:“我说了,退下。”
张衍不易察觉地一挑眉,将中途落空的手收回,报以疑惑的口吻:“老师?”
齐云天却已无力理会他,他只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在一瓣瓣寸寸剥落,露出鲜血淋漓的内里。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自己确实曾经仔细清点过这片连绵的亭台楼阁,就在入主玄水真宫的不久之后。他怀着从未有过的坚决走过每一块砖石,验看着这片洞府。这是他此生权力的起点,他将从这里登上那个高而冷的位置。他当然要记得,永志不忘。
可是真是教人迷惑,当初的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坚决?又是因为什么而渴望权力?
“老师,”张衍低低叹了口气,执意虚握住那只发抖的手,拇指摩挲过他的腕骨,“您告诉过弟子,求真问道,需得戒骄戒躁,勿生杂念。”
齐云天似被这句话唤得清醒了一些,抬头看着他。
“你……”他看着面前这个诚恳而认真的年轻人,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想要靠近又恨不得疏远。思量间,他注意到了张衍手上的血痕,当是自己将他的手挥开时妄动气机,割伤了他。
而张衍只是笑着握住他的手腕,对伤口熟视无睹:“老师可觉得好一些了?”
齐云天闭了闭眼,重新拾回神智,将手抽出后并不收回,手指缓慢抚过那道伤口,以法力替他愈合:“为师想起了一些旧事,一时激动,伤着你了。”
“老师无碍就好。”张衍答得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