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前说,窈儿对那周崇举门下的张衍芳心暗许?”

感觉到身后不远处一股浑厚的水汽灵机远去,秦真人略微眯起眼,忽地开口。

钟穆清连忙道:“是,但这也只是弟子的一点猜测。听说那张衍一表人才,又兼是真传弟子,门中确有不少女修心系于他。”

秦真人稍微点了点头,叫人看不出所思所想:“之前听闻齐云天出关后,曾入得守名宫的海眼魔穴救出一名真传弟子,可也是他?”

“是,正是此子。”

秦真人嗤笑出声,眉眼间俱是冷色,钟穆清侍奉她多年,知她若是如此神容,那便已是动了真怒。

“恩师?”钟穆清不解其中真意,小声询问。先前听罢封窈一事,秦真人固然有些许恼意,还不至于这般动怒、

“齐云天,可是对那张衍极是看中?”秦玉复又再问。

钟穆清心下惴惴,但口中自然还得如实回答:“具体如何却是不知,不过听闻齐师兄亲赴魔穴救出那张衍后,还成亲自登门拜访过张衍所居的灵页岛。而后张衍与那范长青一并前往三波除妖,想来也是齐师兄安排的缘故。”

“那便是了。”秦玉笑得微冷,“真是好一个三代弟子辈大师兄,嗯?”

钟穆清听她语意森寒,但又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秦玉气的究竟是什么。

“你且在去安排一番,除却窈儿留下,其余那几个想要赶赴三泊立功的,自由得她们去趟这片浑水。”秦真人淡淡开口,“倒是如今有些小子真是都成了气候,只怕是忘了弈棋之人,从来就不止一个。”

“可……是,弟子领命。”钟穆清终是不敢拂逆了她的意思,领命化作遁光离去。

直到钟穆清的气机也彻底不见,四面最后空寂得只余下秦玉一人。云烟飘渺间,她衣裙飘扬,衣摆上一朵雪白莲花开得栩栩如生,愈发衬得她清丽的眉目极艳而又极冷,像是淬过霜雪。

方才与齐云天插肩而过时,她便觉哪里不对,是以回头又确认了一次――先前秦墨白分明从她那处讨了坐忘莲的祭炼之法,想也知道是拿去让齐云天一试,以平那些昔年旧伤。何以自己方才并未从对方身上觉察到坐忘莲应有的精纯灵机?

若说是齐云天自身道行不足,祭炼失败,那是断不可能的。齐云天的修为,她心里还大抵有数。这个年轻人当年一道紫霄神雷震动十峰,至此高居十大弟子首座之位,无人敢攫其锋芒,甚至连后来那等九死一生的十六派斗剑都能得胜归来……这齐云天乃是她那位掌门师兄手中得力的一枚棋子,她从不会小觑。

那便只能是授予他人。那坐忘莲自本元培育而出,胜在疗伤有奇效,光是祭炼,便极耗功夫心神,若要以此相赠……此物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相赠的?若非决心之深,心意之诚,如何能将一件与己神识相连的法宝于自身割舍而出?齐云天自出关后统共也不过接触了那么几个人,能是给谁?会是给谁?

“好个齐云天,竟连坐忘莲都予了那张衍……”秦真人喃喃自语,目光冷然,“看不出你居然也存了那等心思,好笑,当真好笑。”她暗自咬牙,一振衣袖,惊起一片水波荡漾,“只是当年我虽争不赢那秦墨白,又岂会叫窈儿也争不赢他门下?周崇举门下又如何?我便要教你知道,你的那些心思,总归都是痴心妄想。”

第39章

自渡真殿返回玄水真宫时,已是日落时分,云霞滚火,在天边烧开一片。

齐云天踏着水浪悄然而归,穿过前殿,沿着长廊往内步去。玄水真宫是百年如一日的空寂,他不喜喧嚣,偶有场面上的宴会不得不布置一番,也会择在别处。青色衣摆无声地曳过地面,他远望着那些云水楼阁,只觉得疲惫。

自碧水清潭边走过时,一点灵机暗涌,他似有所查,还未来得及转头看去,便有什么自水中一跃而出,溅起万千水花波浪,无数灵鱼被水浪拍打上岸,半死不活地挣扎着。齐云天震去衣上水渍,又拂袖招来水流将那些灵鱼送回潭中,叹了口气,这才抬头看着面前那个狰狞庞大的身影。

金鳞独角的龙鲤瞪着两只硕大的眼睛与他对视,被齐云天摸了摸前颚后又温顺地匍匐下去,很是受用的样子。

“既回来了便去找个灵机充沛的地方歇息吧。”齐云天笑了笑,“我需得闭关些时日,也就不拘着你了。”

龙鲤打了个响鼻,喷出一阵水雾,半晌,才粗声粗气地哼出一声疑惑的音节。

“无事。”齐云天抚过它的金鳞,想了想,知道这厮无聊久了,总需要一些东西才能将它打发,于是随手挥出几样法宝入水,叫它自己捡了去。这条龙鲤最图新鲜,登时扑入碧水清潭间,自己玩乐去了。

安抚过龙鲤,安步当车至了天一殿前,他仰头望着这片笼在烟云中的巍峨殿宇,却并不入内,转而绕过这片碧瓦飞甍,顺着一道青玉长桥来到了地六泉的泉眼边――天一,地六,取其生水之相。环绕整个天一殿的云水皆是出自此处,泉眼径宽足有数十丈,灵机翻涌,生生不息,远远地亦能感觉到丰沛的水气。

齐云天垂眼注视着那水波荡漾,最后还是跪下身去,将手探入水中。

刺痛骨髓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到心底,哪怕已是元婴修为,体魄远非凡俗之躯可比,依旧觉得那是一种令人发指的冷。地六泉的泉眼与玄水真宫之下的水脉相连,直通龙渊大泽水下极深极寒之处,此刻吞吐于外的泉水已是如此,可想而知再往下是何等阴冷。

他静默片刻,起身,暗自算了算时辰。此番三泊除妖,不知为何总让他有几分不安,不过此事顺应大势,他亦不可置喙,只能随波逐流。但事关张衍,他却不得不多做些安排――宁冲玄成丹后,他已与门中报备,言是次日可遣其与方震一同前往支援。如此,无论是元贞洞天还是微光洞天,抑或是世家那边,皆会把手段放至明日施为。可惜宁冲玄今夜便会抵达三泊,拿下竹节岛与整个南荡泽,他们再想如何插手,也失了先机。

思及此处,齐云天不觉一笑,世间之事便是这么兜兜转转,因果缘法,自有奉还的一日。眼下也不过是小小的将上一军罢了。

张衍出得魔穴后不久便急急地随了范长青外出,宁冲玄也忙于闭关化丹,想来两人也未曾好生见过,此番倒是……他想到此处,目光落在幽凉泉水间,有些失神。又过了片刻,齐云天抬手捏了捏鼻梁,闭了闭眼,不去思索那些再与己无关的事情,一拂袖,便有风云涌动,在整个地六泉环抱锁入禁制之中。

大约是之前在“花水月”中伤身虚耗过的缘故,这一次旧伤的复发来得比从前还要凶狠。既已无坐忘莲,那便只能用些别的法子,也免得来日一不留神在师长面前露了马脚,徒惹出许多是非。

齐云天抬手解开衣带,宽大的青色长袍顺着肩胛褪下,逶迤在地。

除去外身那件法袍,内里亦是一件宽袍大袖的中衣,青衫白袖。他摘下束发的玉冠,任凭长发散落,将多余配饰与外袍一并留在青玉桥头,赤足踏入冰冷的泉水之中,阖眼任凭自己彻底往泉眼深处沉去。

寒意一瞬间铺天盖地而来,冷得像是千刀万刃加身。只是比起这些,无边黑暗里,许多浑浑噩噩的影子又开始浮兀闪现。

那些过去又来了。

本来以为早已放下,没想到“花水月”一行,却将那些往事翻拣而出,连带着当年种种情绪也未曾放过。齐云天始终闭着眼,任由它们如浪涌来,由着自己在这片灵机深邃的水域中仿佛沉沉睡去。

南荡泽上云气弥漫,不见天日,唯有电光石火,呼声震天。

金火玄光锋芒如剑,径直斩下妖将头颅,张衍将那颗滴血头颅自云中掷入飞宫大殿,随手挥开那些障目用的符??。

――这妖将嚣张,先前连斩两名弟子,范长青倒是想以多胜少,偏偏那任名遥一再出言相逼,道是想见识真传弟子的手段,实则也不过盼着他如之前那二人一般身死罢了。这等不入流的念想,张衍自然一眼便已看破。

他先前观那两战,便已知其要害,任名遥出言相讥,他索性顺势而为地出战。换做以往,似任名遥这等叫嚣之辈,他倒也懒得理会。不过此行他受齐云天保举于范长青,也是该展露一番,叫那些心怀妒忌之人知道些厉害。

“妖将头颅在此!可祭两位师兄在天之灵否?”他步云而下,声音低沉,却自有一股睥睨傲岸之气。只此一声,便足以震得殿中那群嚼舌之辈哑口无言。

张衍不紧不慢踏入大殿,身后是残阳如血,风起云涌,而他一身黑衣招展,步履从容。所有人的目光尽数集中到他的身上,俱是震惊错愕之色。高处主座上,范长青亦是惊讶,但喜色居多,犹自带了些如释重负,再随即又带了些恍然大悟。

任名遥气得咬牙切齿,径直拦住张衍的脚步,狠狠道:“张师弟片刻之间便除了此妖,可喜可贺,只是师兄我却想请教一事……张师弟是用何法杀了此妖?”

张衍抬眼看着那张气急败坏的脸,觉得好笑,却又把这笑稍微收敛了一点,以免看着太过嘲讽。这任名遥不过是得了齐云天几句传艺指教,也敢以此耀武扬威?齐云天又岂会看中这等浮躁庸碌之辈?

“任师兄想知道?”他笑得似是而非,略一抬手。

一道符??蹿出,化作金光直逼任名遥而去,后者大惊失色,来不及后退只能就地一滚。张衍见他这等狼狈模样,心中一哂,翻手间符??无火而燃,转眼烧成灰烬,满是讥讽地落了他一身。

任名遥还未自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半晌愣是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任师兄不必紧张,此只是一张普通的‘剑符’而已,师兄乃是使用剑气的大行家,何至惊慌于此?”张衍仍是那副微笑有礼的样子,体贴地上前将人搀扶起身,趁着两人距离极近时,略微压低嗓音,在任名遥耳边轻描淡写补了一句,“若是用对付那妖将的一张,你恐怕早已身首异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