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早已知晓位主西方之人是何身份,是以齐云天在御水靠近时特地存了万分的谨慎与小心。他执着弥方旗徐徐落定在四象斩神阵以西的那片湖泊上,抬头警惕而存疑地打量着与自己仅一水之隔的袅袅法相。

自己来时便未曾遮掩北冥真水的行迹,何况那人又修《元辰感神洞灵经》,想必早已觉察有人携真器靠近此地,只是专注巩固阵法,不屑理会罢了。

齐云天手腕一翻,漆黑的令旗一瞬间张大铺开,在他身后伴着伏波玄清道衣迎风猎猎而舞。但他并没有将弥方旗钉入湖心抽取灵机地煞,反是擒住令旗踏水而行,一步步向着那片洞天法相靠去。曳过水面的青衣之后,湖泊水势汹涌而起,将供给大阵的灵机吸纳大半――他竟没有如孟真人所言那般以真器扼住地煞,而是以自身北冥真水为引镇压。虽则不如动用真器来得万无一失,却免去了维持法力时不能移位的困顿。

其实在请命之前,他便隐隐有种预感,这片西方阵角藏匿着某种无法甄别的气息。自无端遁入这片幻境之后,他还是第一次从什么地方觉察到类似于破绽的端倪。

究竟什么被更改,什么又在重蹈覆辙?

随着距离地一点点接近,那种难以描述的法力带给人的感觉也愈发混沌。以至于他甚至心头生出一丝莫名的惊疑――这一次四象斩神阵主持西位之人,当真是他的太师伯晏长生么?

若不是,那又会是谁?

心念急转间,脚下又踏出一步,却只见一道凛冽的光华疾驰而来,纵使被北冥真水飞快地拦下,额心仍是被这样迅疾的一击刺破出一点血红。

齐云天一愣。悬在自己眼前的是一枚光华流转的神梭,梭尖泛着锋利的冷光。

那是无声而傲慢的警告,警告他就此打住,不得上前。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他的去路,将他彻底隔绝在大阵之外。

齐云天抬手一把用力握住那枚元辰神梭,任凭它在自己掌中挣扎,却始终不肯放开半点。真是奇怪,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法器,为什么心中升起的感觉却依稀有些诡异?

想不透,无论如何,思绪也像是欠缺了一角。

在这样无从下手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还是想起了张衍。

他抬起头极目望去,所见唯有四象斩神阵的茫茫云雾,根本无从看见竹节岛山顶的情形。可是看见了又能如何?

闭关于天一殿的这些时日,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想,究竟该如何面对这个“张衍”――毫无疑问,眼下自己是被困在一处贴合着他记忆而生的幻境里。但凡幻境,必有演化的本源。如今看来,这场幻境中,最为异样,与现实相差最远之人,莫过于张衍。这便是说,这场幻境的始作俑者,恰也是这个“张衍”无误。

然而,纵使知道了这一点,纵使明白这个赝品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他居然还是会缺乏亲自动手抹杀的决绝。

现在远离了那个人,远离了那过分温存的目光,静心沉思,他愈发郑重地提醒自己,绝对不能因一时的怅惘而被蛊惑。当年真正的张衍入四象斩神阵,非但不曾身死阵中,还斩杀了大妖桂从尧,以北冥天都剑重伤太师伯……而今这场幻境之中,身为他弟子的这个“张衍”既为此地演化之人,又怎么可能放任自己身死阵中?

齐云天定一定神,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禁制上。弥方旗虽为真器,但毕竟守御之用居多,难以用来破界。自己若要出手,只怕眼下还不是时候。

他抬手一抛,弥方旗高悬于顶,在他周身笼罩下一片禁光。齐云天于阵前盘膝而坐,将远方北冥真水所攫取的地煞灵机缓缓汇拢。虽然这片幻境之中自己还尚未修得元婴法身,但于水法的心得却分毫不差。三泊之地,七成以上皆溪湖潭渊,可用之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恰可作为积蓄灵机的媒介。

他养精蓄锐足有两日,待得第三日午时,最后十二道光华自远处被投入阵中的瞬间,心头涟漪忽起,似有所感。

齐云天睁开眼,抬手按上心口。从前张衍入阵,自己得以感应,乃是因为坐忘莲相牵;而现在坐忘莲早已同他的旧伤一并湮灭,又是什么在引动自己的神思?总不会,是因着那可笑而虚假的师徒情分?

他挥去多余的念头,借由四面水势清楚地感觉到四象斩神阵之内的变化已趋于极致,而相对的,面前阻拦自己的那道禁制法力也随之衰弱。

是时候了。

齐云天起身一揽,弥方旗乖觉入手,整片南荡泽以西的水域都已被他驯服,此刻铺天盖地而起,大浪滔天,齐齐压来。

“破!”

青衣修士脚下踩过拥簇而来的水浪,纵身而起凌驾于阵角之上,将这两日蕴聚的全部法力化作紫霄神雷一掌拍下。千千万万的雷霆积在一点爆开,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震响,瞬间撕开了那层法力逐渐稀薄的屏障。尽管只有一线,也足够教他只身杀入。

那仙景法相就在眼前,齐云天一指划出十二股法力精纯的雷电劈去。

他本想以此试着破除那层伪装,却不料法相中竟有对等的雷霆之力迎上,将他的紫电青光全然接下。澎湃的法力向着四面八方激荡开来,雷声沉雄如龙吟。

紫霄神雷,自那法相中劈出的,竟是与自己同样的紫霄神雷!

竟真的是太师伯?不,不对……

雷电交击的那一刻,他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深邃幽凉的法力,那绝非是太师伯是气息。

“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何不现身一见?”他用力握紧弥方旗,负手而立,向着那片云遮雾障沉声开口。

有低低的笑声在那仙景法相之后响起,却始终不见本尊:“我是谁?”笑声的主人带着是假还真的讥讽予以回应,“齐真人这话问得当真是好笑,我为你精心布置此处,你却不知我是谁。”

齐云天微微眯起眼。

“我就是你的心魔啊。”

法相如雾气般散去,露出一个阴晦的影子,却又看不清轮廓。

“心魔?”齐云天轻嗤一声,“如此说来,企图以一点旧日执念将我困在此地的始作俑者便是你?”

那个影子也是笑了:“怎么?你不满意我送你的这份大礼吗?”

齐云天神色淡然:“我以为所谓心魔,既然由心而出,至少也该将人心洞察得更通透些。你以为这等虚假的表象,便可欺骗我长留于此?区区一段师徒情分,岂会是我毕生渴求之物?”

“哈,哈哈哈哈哈!”那个模棱两可的影子忽然爆发出激烈而疯狂的大笑,“你看,其实你直到现在也还不明白。我可从未说过,心魔就必要映照人心渴求之物。你别忘了……所谓心魔,照出来的也可能是,你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啊。放下你的自以为是好好想想吧,你最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齐云天握着弥方旗的手倏尔一紧。

“你是不是一直以为,你那徒弟张衍才是幻境的罪魁祸首,所以放任他入阵也所谓,你觉得他终归能活着出来的。”影子笑得格外开怀,恣意妄为地提点,“你是不是从没有想过,他会因为你的猜疑,你的错判,你的见死不救,而死在你的面前?”

第348章

齐云天镇定地打量着那个虚影,丝毫不为所动:“此地不过你所演化的幻境,那张衍也不过是你自我心中所想而捏造的赝品。你以为我会上当么?”

“你大可以试试。”影子浮兀于他的面前,声音低哑,“其实你进入此地后还能如此从容,不过是因为你觉得这一切都是假象,可以随意弃置,放心破坏。你自诩智计卓绝,又兼有一份心狠手辣,在这幻境里,自然没有是什么你舍不得的。”

影子说到这里,忽地咯咯笑了起来,绕着他转过一周:“可是,你难道就没想过,到底什么真,什么是假?”

“你忘了么?齐真人。”影子贴近他的耳畔,以低沉的口吻诉说他不愿直面的往事,“当年那张衍斩断与你的因缘时,同样只道是自己不过斩杀了一段迷惑眼目的幻影而已。”

弥方旗发狠似地斩下,将那道虚影蓦地打散。齐云天拂袖回身,冷眼看着那团缭缭虚影在不远处重新复原做一团,这一次,他目光中已是褪去了一贯的端方与平和,带着某种森冷的颜色。

虚影显然也没有料到他竟会如此果决地动手,旋即开怀大笑:“你看,你慌了。戳到了你的痛处对不对?你果然还是怕的。待得他死在你的面前,便是你痛心疾首,悔不当初之日,你将抱着你的悲痛欲绝和后悔莫及堕入永寂,永远别想再从此地出去。”

“怕?”齐云天轻声咀嚼过这个字眼,“天地会老,日月会衰,人终有一死,谁又能长生不灭?我又何必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