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水真宫门下弟子张衍,自请入四象斩神阵破敌,还请掌门恩准。”
第345章
那一瞬间,一颗心陡然下沉,就要沉到汪洋一般的黑暗里,抬眼间目睹到的危危殿宇伴随着那些珠灯与帷幔,仿佛一下子变化成了一张张狰狞的鬼脸,向着自己露出诡异而讽刺的讥笑。
是的,他能听见,那是某种来自命运的嘲弄,磔磔有声。
齐云天脚下微微踉跄了一步,此时此刻几乎要撑不住一直以来维持的从容与平静。他只觉得眼前忽然有些昏花,像是蒙了血色,那是数百年前某个无望的冷夜留下的疤痕,上极殿前冷硬的砖石企图打败跪地的膝盖,凛冽的罡风逼迫着他认错低头。
――“弟子若有错,自甘领罚;但那张衍无辜,请师祖放他一条生路。”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已经不似当初那般诸方势力纠缠不清,有些事情却仍是没有逃过?明明一切已经改变,明明一切已经不同,为什么自己却还是在重蹈覆辙?
“老师。”一只手忽然稳稳将他扶住,给予了他足以站稳的力气后又随之抽走。
齐云天只觉得自己必须要用尽力气才能克制住发抖的手,克制住那一刻心头即将喷薄而出的悲凉。他看着那张像极了张衍的脸,不寒而栗――不,那真的只是像吗?真的不是他吗?
他努力露出合宜的微笑,但那真是太难了,他这一生曾经多少次这样口不对心地笑过,却从没有像这一次那么艰难,距离溃不成军只差一线。
“上极殿乃是诸真议事之地,岂容你……放肆胡言。”齐云天不知自己是如何开口发话的,麻木的感觉一直蔓延到了舌根。在这样一片压抑沉郁的气氛里,他意识到某种本该坚不可摧的东西在一寸寸消磨,“还不退下。”
张衍愣了愣,旋即也是笑了:“老师还是第一次这般训斥弟子。”
“退下。”齐云天闭眼不去看那双眼睛,咬牙漠然重复了一遍。
“弟子心意已决,望老师成全。”
“你……”齐云天几乎要呵斥他住口,声音却沙哑得厉害。
“诶,云天,年轻人有意历练,这是好事,你又何必拦着不要他出头?”对面世家的萧真人忽然笑着插言,“何况你平日里自己也常夸赞你这徒儿勤勉聪慧,行事果敢,此番正是用人之时,于他而言恰是机遇。”
齐云天抬眼望去,笑意生冷:“萧真人哪里话?有世家无数良才美玉在先,弟子自然该成人之美。”
“云天。”孟真人显然觉察到他口吻有些不善,不觉低唤了一声。
齐云天意识到自己刚才一刻暴露出来的锐利锋芒未免太过逼人,但随即想起这一切不过是区区幻象,自己本不该有所退缩与约束。锋芒毕露又如何,咄咄逼人又如何,面对真正的世家洞天他尚且可以反唇相讥,又何惧区区伪面假象?
一声冷笑就要猝不及防脱口而出,他却忽地对上了自家老师忧心忡忡的目光。
真是迷惑人啊,明明知道是假的,可是在长辈面前,自己居然还是个不敢造次的孩子。
“……是弟子失言了。”齐云天终是深吸一口气,露出谦和得体的笑容退至一旁,拢在袖中的手却紧握成拳。
“为人师者,替弟子着想乃是人之常情。”见他矮了气焰,世家为首的陈真人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那副沙哑的腔调仍是一成不变,“若是旁人逼迫你这弟子入阵,你这个做师父的出面替他出头自然无妨。只是如今,云天,你这弟子主动请命,乃是有大气魄,大担当之举,你该成全他才是。”
“年轻人难免不知轻重,意气用事了些。”孟真人出言道,“陈真人德高望重,想必不会与小辈计较。”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料想玄水真宫门下,总不会行那自食其言之事。”杜真人眼见陈真人已是表态,随即淡淡补上一句。
齐云天听着那些亮出刀子的话语,想要一一驳斥,心力却被往事榨干。思绪杂乱间,仿佛有千百种情绪拥挤在脑海里,发疯似地滋长,长成一道道鞭子抽打着他。
――“‘张师弟’……云天啊云天,你身为三代辈大弟子,那些要入得阵中的,哪一个不是你的师弟?”
他挣扎着想要从那些过往中挣脱,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自己不能动摇也不能软弱,可是回忆泛滥成江海,即将淹没眼下这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幻象。在那段回忆里,他距离失去那个人只有一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踏上赴死的路,而能做的,居然只有匍匐哀求。
――欲成大事者,岂可只心系一人一身?若你的眼睛被一个人就挡住了,那又该如何去看这四海天地?若你的心被一个人就装满了,那又该拿什么去装这无边大道?”
想起来了吗?快想起来吧。不要被欺骗,也不要被打动,这里的一切俱是假的,不可以当真。
“既如此,”他终于找到了些许开口的力气,“一切请师祖定夺便是。”
秦掌门自高处打量着他,旋即又看了眼立于他身侧的年轻人,最后缓和一笑:“你这弟子倒颇有胆魄,那便成全他一番心意吧。”
齐云天闭上眼。此言一出,一切皆是落定。
视线浑浊了又清晰,眼前是张衍平静英气的脸庞。这个自觉请命的年轻人在看着他,脸上是达成了某种心愿的满足与傲岸。真是明朗而认真的目光,久违了许多年,这一刻只教他恍惚。
齐云天不知自己是如何撑起淡然与从容熬过后面的议事,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与诸位洞天一一见礼告退,他只觉得累极了,若再不离去,必然会倒下。他在心底发笑,笑的是自己时隔多年,竟然还是难逃旧日的软弱。
不同的唯有张衍,唯有张衍自始至终跟随在他的身后,这一路走来,回头间竟总是能看见那个漆黑挺拔的身影。那个酷似张衍的假象。
“为什么?”一步步走下高高的长阶,四面再无人迹,只剩风声。齐云天转过头,眼中映出阴晦的天穹,森然的宫殿,与镇定的青年,“你可知入那四象斩神阵意味着什么?”
张衍笑了笑,默然颔首。
“既然知道,为何要这么做?”齐云天渐渐撑直身体,冷峻开口。
张衍眼中似有一种情绪鲜活了起来,声音一低:“因为老师,仿佛并不愿意再看见弟子。您虽不说,但弟子心中有数。您在躲着我,或者说是,厌弃我。”
齐云天紧抿着唇,压抑着那一丝细微的颤抖。
“老师曾与弟子说过,若是想做什么,那便尽管放手去做。”张衍微微抬起手,又在触碰到他之前放下,“老师放心,此番乃是弟子自行请命,无论成败生死,都无损老师声誉。弟子此生,固然渴愿天地大道,但同样希望老师遂心无恙。”
“够了。”齐云天听着这样恳切的言辞,倏尔轻笑出声,转身掩去苍凉的哀色,“不用再说了。”
记住,不过是区区假象,无需动容,也不值得动容。
他张了张口,最后的话语轻如游丝。
“你既有此心,那便去吧。”
第346章
自上极殿回返玄水真宫后,齐云天便闭关天一殿,再未见过张衍。
他放任自己跪坐在一片昏暗中,北冥真水四面铺开,寥落而萧索地流淌着。天一殿外,是淅淅沥沥接连下了不知多久的雨,雨水打落在飞檐上,每一下都教人心惊。他不需要外出,也知道自殿外望去必是一片惨淡的苍青色。
这不过是一处困住自己的假象,一切都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