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青色的影子被一片漆黑阴影吞噬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那阴影诡谲而不详,宛如一场盛大的死亡,要拖着那个人沉入深渊。他竭尽全力伸出手去,却与那个人的指尖却一触而过。
好在,只是个梦。
那个人既然已入灵穴闭关,那自是一切安泰,至于旁的……
张衍闭上眼,借着伤势带来的疲倦索性又一次睡了过去。
第341章
尽管是闭眼入定,但心神与四面交感,仍是能从一片漆黑中感应到某种疯狂而又艳丽的颜色――那是澎湃的灵机盘旋于周围,时而拥簇,时而散去――连带着仿佛还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喧嚣声,像是有鬼怪在风中唱歌。
齐云天早已意识到不对,但是他无从阻拦。他能从四周充沛乃至浓郁的灵机中感觉到自己已抵达灵穴深处,那种感觉极为玄妙,从他被送入灵穴的那一刻起,身体仿佛便不再被意识主宰,只能被无形而又不容反抗的力量推攘拖拽,溺水一般往下沉去,然而他也无从分辨那些所谓的“水”究竟是什么。
北冥真水全然不起作用,事实上任何手段在这里似乎都是无济于事的。他能做的唯有坚守心神,放平一切思绪去接纳此地的灵机。
齐云天不知道自己究竟已经在这片黑暗中消磨了多久,灵穴之内似乎早已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只知道这里的灵机似乎微妙地拒绝了他――此间灵穴乃是由溟沧祖师太冥真人所点,而自己又修掌门一脉嫡传道术北冥真水,本该是一脉相承,可是外界灵机却并不肯接纳他的存在,只能由他自己强行汲取。
些许困惑间,心神随之起伏不定,但他随即便稳住,继续尝试他法。
入灵穴修道,自然是为窥得上法之境。欲修上法,必得汲取海量灵机为引,如此消耗,唯有灵穴方可承受。然而如今他却是连第一步都行进艰难,若不得此间的精纯之气,只怕虚耗下去会适得其反。
无论是长辈曾经的指点还是典籍中记载的心得,都从未提及这等异样――人生天地间,道体本就可做天地之媒,引气渡法,或许会人有吸纳灵机后与法身不容,却鲜有这般分明已入道开得窍穴却难以汲取四方之息的例子。
那些潮水般的灵机不断排斥着他,又或者说,是在排斥着他身体里某种多余的力量。
他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只要守得一颗心不嗔不动,总能熬过去的。事实上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也确实这么熬了过来。
可是该如何做?
入道多年所领悟到的“势”第一次无法给出指引,前路雾茫茫的一片,难以落脚。他并不畏惧这种未知,只是心中仍有某种固执不去的东西在阻拦他踏出那一步。
这是不应该的。他分明早已放下了一切才进入这里,他本不该有任何负累才是。
是的,他什么也没有想,他也不会再……
“修此道者,天降劫数!”
近乎凄厉的喊叫忽然而耳边乍起,惊天动地。在这本该死寂的灵穴中,怎么会有这样歇斯底里的声音?为何伴着那声音而来的,竟是凶狠狰狞的压迫感?那股蛮横的力量一下子将他推向黑暗的更深处,不给他丝毫反抗的机会。
心绪陡然一乱,齐云天蓦地睁开眼,企图调动全部力量与这股无名之力抗衡,身体却在一瞬间落到了实处,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
他环顾四周,悚然一惊。
――昏黑的大殿内不点烛火,唯有苍白的月色蔓入殿中,照亮一片静谧的圆池。圆池之后是玉砌的高台,高台上是修行时打坐的法榻。风声寂寞地在殿中来去自如,地上雕刻着繁密花纹的玉砖是百年如一日的冰凉。
天一殿……他竟然一下子回到了玄水真宫!
齐云天站起身来,仍有几分不可置信。他反复打量着自己的手掌,看着掌心被地上的刻纹印出的痕迹,随即抬手抚过自己的额头与眉眼,确定那教人无从明了的真实感――是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走出几步,抬手按上殿中一根龙纹盘绕的立柱,立柱上刻画的异兽鳞爪飞扬,顺着龙脊摸索而下,从后爪到龙尾,一共三百四十三枚鳞片,与记忆里的数目分毫不差。
这里真的是他徘徊了许多年的玄水真宫,可是他怎么会回到这里?
这样的疑惑有一瞬间作祟,但他转瞬便按捺了下去。从刚才起,勉强抱元守一的心就失了苦苦坚守的平静,此间变化,大约也正是因为他一时疏忽,心绪凌乱的缘故。既然如此,那便更不能让自己被困顿与不解所压倒,眼前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虚假的幻象而已,只要探究到其间演化的源头,便可轻易破除。
思绪至此终于重回一线清明,他略微宽心,向着殿外走去。北冥真水不知何时也回到了他的身边,温顺地相伴于四周。
殿外所见之景也与自己的记忆重叠得严丝合缝――三生竹林蓊郁长青,地六泉上玉桥横跨,月色之下的玄水真宫静谧而肃穆,是千百年前便已积攒下来的威严。
然后齐云天看见了自台阶下走上来的张衍。
这样一个凝定的夜晚,好像唯有这个人才是鲜活而真切的,披着皎皎月色,一步步来到他的面前。
“……”齐云天目光动了动,将唇抿得更紧了些。虽然意外,但也并非没有准备。
是的,准备。命运第一次来袭的时候,他猝不及防,于是狼狈地败下阵来,输得一塌糊涂,但他绝不会输第二次。
无需动摇,也不必思虑太多。这一切仅仅只是转眼云烟的幻象,实在不必将心绪耽搁在此处。他静静地打量着那个一身黑衣的年轻人,这个幻境里,他可以默许自己再多看他一眼。但也就这一眼,无论这个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那都是虚无的假象,断不会……
“老师出关了?想必一切顺遂。”面前的黑衣青年向他打了个稽首,如此说道。
齐云天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下意识抬手扶住额头:“……你叫我什么?”
张衍被他反问得似有几分糊涂:“老师?”
“……”
齐云天放下手,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此刻也同样陌生得可怕的脸。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所有的平静与镇定全都被打碎了,胸膛里的那颗脏器疯狂地跳动着,拢在袖中的手都开始颤抖。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怎么会……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个人,这个人,他到底是……
“您还好吗?”张衍显然注意到了他一瞬间骤变的脸色,上前一步,习以为常地扶了他一把。
齐云天能感觉到手臂处传来的力道真切而有力,然而他却蓦地振袖,挥开了那只手。北冥真水澎湃而起,遮蔽了半天月色,秋水笛在手中化开,直指那个年轻人的眉心。
然而张衍却不避不闪,只冷定且平静地立于原地,迎上那近乎锋锐的气机。
秋水笛生生止住,齐云天看着那张脸,死死地看着这个张衍,想要寻得一点破绽,可是他只对上了一双记忆里的眼睛,那眼睛里映着滔天大浪映着他。
“你……不怕?”齐云天终是沙哑着嗓子开口,将全部情绪统统压下。
张衍面对着秋水笛,只从容一拜,却又是少年人掩不住的骄傲:“弟子虽不知老师何故动怒,但老师若有何指教,弟子都自当领受。”
“你不是我的弟子,你……”齐云天冷笑出声,却只觉得胸口一窒,心绪的起伏竟一瞬间抽干了他全部力气。他有些站立不稳地栽倒下去,却被对面那个他不知该如何定义的年轻人稳稳捞住。
意识浑浊的最后,他看见了张衍袖口如水的衣纹,那确确实实,是玄水真宫门下的道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