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天,怕也是真要变了。”另一人仍是闭着眼,无喜无悲地开口,“我登扬陈氏自二代掌门后便一直荣盛不衰,何曾有过今日这般艰难的局势?只盼陈道兄能熬过眼下这一劫,有望飞渡,则可再保我陈氏三千年不堕。”
“噤声。”坐于最深处,也最见老态的那名长老倏尔睁开眼,“有人来了。”
“神垒陆洲乃是陈道兄的道场,不倒山更是非元婴修为以上不可靠近,谁敢在这个时候擅闯?”当先那名长老皱眉起身,抬手捞过风中一缕气机,竟查之无果。他悚然一惊,来人的修为竟是远高于他。
雷声轰然作响,雪亮的闪电一瞬间照亮殿外的黑天冷雨,连带着照出那个端然立于殿外的身影。
来人一身天水碧色的伏波玄清道衣,被风吹得招展开来的大袖上龙纹暗显。他手托一方青玉宝印,身后大浪起伏,好似四海涌至,凛然含笑的眉眼被电光照亮后转瞬又隐没于昏暗之中。
“玄水真宫齐云天,特来拜见太易洞天,还请三位真人代为通禀。”
就要走出大殿一探究竟的那名长老脚步陡然一顿,神色惊惶错愕,那一刻如见鬼魅。但旋即他便冷静下来,压下满腔忌惮与忐忑,向着那个步步而来的青年客气一笑:“齐真人大驾,不敢怠慢,还请入内上座。”
齐云天收了玄水印――方才他便是以此物破了陈氏三名长老在不倒山外所设的禁制――他随手还礼:“陈元真人有礼。来时晚辈见神垒陆洲灵机沉颓,不倒山外更有大法力遮掩,还道是出了何事,是以出手重了些,毁了镇压四角的玄器,还请见谅。”
他说得轻描淡写,更是没有半点需要“见谅”的意思,高深莫测的笑意之后似暗含千刀万刃。三名陈氏长老彼此面面相觑,旋即又有一人步下高台:“齐真人冒雨来访,不知有何指教?陈道兄闭关已久,不见外客,若有何事,不妨告知我等。”
“陈利真人,岂不闻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乎?”齐云天甚至不曾抬眼多分给他一个眼神,彬彬有礼地反唇相讥。
“你!”陈利真人脸色涨红,被气得一噎,几乎不知该如何接口。
“齐真人身为三代辈大弟子,当谨言慎行。”端坐于最深处的老人终究不能坐视不理,徐徐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个青色的身影,“在不倒山这般出言不逊,未免有失风度,传出去只怕也有辱声誉。”
齐云天不过微微一笑:“我为三代辈大弟子,有九院执掌之权,听闻陈真人多年闭关,宝阳院诸事皆是无暇料理,难以操持,故特来问询一二。既然按陈亨真人所言,太易洞天确实修行要紧,那宝阳院之事,自当由晚辈分担。”
老人脸色略变,不曾想对方口舌如此厉害,三言两语便要从陈氏处剐下九院大权――这些年世家被玄水真宫步步紧逼,全靠顶上几名洞天真人撑着,之前好不容易趁着对方懈怠扳回一城,如今岂能再容其坐大?齐云天今日气势汹汹到此,甚至上来便祭出了玄水印破阵,毫不给陈氏脸面,若一再阻拦,只怕必要闹出什么事来。
“元师弟,利师弟,此事只怕非我等能压下的。”老人压低嗓音,“倒不如放他过去,陈道兄毕竟乃是洞天修为,又岂会惧他?”
“可陈道兄……”陈元真人略一迟疑,旋即也下了决断,“也罢,由得他去,免得引火上身,首当其冲的反是我等。”
齐云天笑意冷淡,一眼看尽他们变化的神色:“请三位真人开路吧。”
三名长老脸色几番变幻,终是莫可奈何,各自打了个稽首,掐诀作法,撤去不倒山与太易洞天之间的法力壁障。一道玄冥幽深的天河破开大殿,逆流而上,延往无尽之地,齐云天振袖一笑,携水踏去。
眼见那个青色的影子伴随着天河隐没,陈利真人一抹额上虚汗,忿忿道:“这齐云天实在大胆,竟这般不把陈氏放在眼里,莫不是得了什么倚仗?”
“非我等不拦,实在是拦之不住……”陈亨真人摇头长叹,“当真是要变天了。”
天水无际,幽幽延展向不可至之处,齐云天从容踏过那逶迤曲折的水路,冷眼看着渐渐出现在眼前的高台玉阶,宫观高阁,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上。
四周的景象循环往复,高高的台阶似乎怎么跋涉也没有尽头。然而青年却仍是有条不紊地前行,丝毫不见惊疑。
太易洞天原本得法号清源广华钧明洞天,自前代掌门秦清纲飞升之后,门中诸真以其辈分最长,是以加赠“太易”二字以示礼遇。齐云天一路行过“日”“月”“星”三重殿门,清楚地感觉到四面水势开始起了变化,铺开一条笔直的道路,想来当是此间主人已留意到了他的造访。这样也好,省去了他许多功夫。
迈过最后一级台阶,他终于得以来到尽头那座肃穆古朴的大殿前,既不行礼也不叩拜,径直迈过门槛,踏入这片极尽威严的殿宇。
身披无极歧波宝衣的老人端坐于高处的玉台之上,两侧的金钟太虚炉内焚着清苦的熏香。他坐在那里,就好似一尊备受尊崇的塑像,眉眼皱纹分毫毕现,却也不带活气。人人皆道,这位陈氏之主已入得象相三重境,最是有望效仿二代掌门破界飞升,然而齐云天却能清楚地感觉到眼前这个老人周身气机的凝沉之相已近浑浊,那绝非什么灵台空明,即将破境的好兆头。
他不觉抿唇,微微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高处老态龙钟的道人抬了抬眼皮,嗓音沙哑地开口。
“想到您老人家时日无多,晚辈即将大仇得报,眼下笑了笑,以免日后众人皆哭的时候喜上眉梢,平白失了礼数。”青年抬起头,笑意轻快,注视着那张威严却又威严得毫无生气的脸。
老人的眉毛抖动了一下,目光却依旧矍砾:“我知道,自十六派斗剑后,你便等着报仇的这一天了。”
“不,远比那更早。”齐云天静静地纠正,“从你暗中集结世家,擒拿了太师伯的弟子开始,我就等着这一日了。”
“等着报仇?”陈真人冷笑出声,“就凭你?你也配?”
他甫一用力反问,便咳嗽起来,连忙抓起一旁的手巾遮掩擦拭,却还是露出深红的血色。
“区区竖子,真以为自己可以翻出什么风浪吗?”老人缓过一口气,将空洞的咳嗽声压在喉咙里,声音浑浊,“这个溟沧还不是你齐云天的溟沧,莫要高兴得太早了。”
“溟沧……”齐云天轻轻一笑,“陈真人错了,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溟沧,我只想要你的这条命。”
第338章
昏沉沉的殿宇内冷光摇曳,老人乌青的眼下是藏不住的郁郁与森然,松弛的皮肤垂成褶皱,枯瘦的手上依稀可见青红突兀的血脉。他紧紧地皱着眉,盯着殿下那个年轻人,咬牙不语。
“让我想想,你是不是觉得,就凭我区区一个元婴修士,如何奈何得了你堂堂洞天真人?”齐云天好似寒暄一般淡淡开口,他此刻的镇定与从容是如此的望而生畏。他是踏着鲜血与荣辱一步步走到这个老人面前的,前来向他讨还时隔多年的债孽,他能透过那张脸看见无数刀锋霍霍的过去,看见当年狼狈而苟延残喘的自己,也看见事到如今的多年血雨腥风明枪暗箭。
他眉眼间忽然有说不尽的笑意舒展,好似烟云出岫:“你果然没有想到,又或者说你大概发现了,却不敢相信?”
陈真人瞳光一闪:“什么?”
“你我都很清楚,其实这个世界上从来不存在没有弱点的人。人人都有弱点,只要一息尚存,一心尚在,便在所难免的会有破绽。只不过有的人破绽百出,有的人却善于粉饰罢了。”青年缓缓开口,诉说着漫不经心的句子,“你我也不例外。这些年你们千方百计地筹谋,为的不也正是想要抓住我的弱点,好一击毙命吗?”他微微一顿,对那些过往的机锋一笑置之,“譬如那潘成图的指认,还有,送到玄水真宫的那杯酒。”
“你想说你抓住了我的弱点?”老人冷笑而喝,“荒谬!”
“荒谬么?”齐云天平静地抬起眼眸,“老实说,这些年我也确实曾经为此苦恼过很长一段时日。你是一族之长,一派洞天,修为道行,资质阅历都远在我一个三代辈大弟子之上,我纵使能在门中撑起一呼百应的声望,能拿捏的也不过是玄水真宫往下的权柄,而对于你们这些压在高处的洞天,却半点也奈何不得。
“不过这点困惑也只是一时的,后来我终于明白过来,其实你高高在上的优势,才是你最大的弱点。”
陈真人紧抿的唇颤抖了一下,那一刻竟没有出言反驳。
齐云天温文尔雅地一笑:“你入道三千载有余,已经太老了。”大殿内寂静无声,唯有他的一字一句字字诛心,“你的修为,你的名望,你的权柄,无不是被岁月累积起来的。你熬过了门中内乱,成为溟沧资历最长之人,歆享着身为太易洞天的尊崇,壮大世家之势。于是反过来,世家诸人都要仰仗于你,靠你庇佑,你越是为世家遮风挡雨,待得没有了你,世家便越是溃不成军。”
“呵,呵哈哈哈哈……好,好啊……”老人闻言忽地笑出了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法榻,“想不到我执掌世家这么多年,连秦墨白尚要给我一分薄面,今日竟轮到你这个小辈来教训我。”他微微向前倾身,“小子,我知道你跟着那凶人久了,天不怕地不怕。小小年纪,大比之上就敢当着那么多洞天真人的面劈死我陈氏弟子,十六派斗剑回来后更是百般耀武扬威。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是老了,但也不会教你得意。”
“若只是凭着年轻,熬死了您老人家,那确实没有什么可以得意的。”青年衔着一丝坦然的挑衅,迎上那凛冽的目光,“何况我这个人,一贯不太喜欢无从把控的东西,若只是徒然的等待,也未免太过无趣。”
他双肩持正,这一次终于不再隐匿任何锋芒,神容诚恳端方,眼神寒凉如刀:“所以,为了能让您老人家去得安心,晚辈特地为您准备了一份大礼。”
“你是有那么些小聪明,但那些还不足以成为你向洞天叫板的资本。”老人略一扬眉,“这般故弄玄虚,我倒是很想见识见识你这个跳梁小丑,还能有什么手段?”
齐云天倏尔笑了,带着拔剑出鞘的优雅与凌厉:“这份大礼许多年前便由晚辈借方振鹭师弟之手送到您面前了,怎么,真人浑然不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