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感觉到手上传来的力量与温暖,终是挣扎着睁开眼,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老师?”

“是,是我。”孟真人似终于松了口气,替他擦去额上的虚汗,“你醒了就好。”

“教老师担心了。”齐云天似想支起身,但随即便被孟真人按回榻上。

“好好歇着。”孟真人沉声叮嘱,“有天大的事都先把身体养好。”

齐云天目光颤动了一瞬,转头看向怀抱拂尘走到榻前的另一人:“……师祖。”

“些许繁文缛节,不打紧,此地没有外人,同我们也无需计较这些。”秦掌门抬手在他额上一点,查探了一番他体内的气机,“旁的倒也无碍,只是你这眼睛被龙盘大雷印反伤,还需多加调理。”

“是。”齐云天微微垂下眼帘,心知对方看破的必定不止龙盘大雷印,“弟子,弟子……”

“想说什么,便说吧,没有人会怪你。”秦掌门转过身,并不勉强于他,“若是不想说,就随你师父回正德洞天安心将养一段时日吧。”

齐云天的目光有些虚浮――就如秦掌门所言,他的眼睛伤在了之前龙盘大雷印那刺目的电光下,此刻只觉得视野时明时灭,什么看都不清晰――他沉默良久,终是挣扎着使力,不顾孟真人的阻拦下了榻,忍着四肢百骸蔓上来的痛楚,在那个凛然深沉的背影后跪下。身形有那么一瞬间摇摇欲坠,但随即他便跪得笔直。

“弟子深夜来寻师祖,确有一事。”他轻声开口,嗓子里还残留着未曾咽下的血气。

“哦?”

“弟子斗胆,”青年深吸一口气,衣袖一展,俯身拜下,一字一句吐露分明,“恳请师祖允许弟子入灵穴闭关,参详上境。”

孟真人霍然一惊,就连秦掌门都不由回过头,审度着那黑发披散,脊骨分明的背影。

张衍是被耳边轰隆的雷声吵醒的,醒来的时候四面是无边无际的大雨。天地昏沉,他坐倒在一棵老树下,早已是浑身湿透。明道参神契对身体的影响渐渐衰退,赤红的发梢与眉尖一点点褪去那种凶狠的颜色,面容回归到往日的冷俊英挺。

他准备坐起身,心口却传来放肆的疼痛,逼得他就要靠回树干上。但他不过身形僵硬了一瞬,便咬牙站了起来,强行运转起体内诸多功法。很好,他终于还是在支撑不住以前离开了那个人――哪怕是刀枪不入的力道身躯,也难以经受住从心头挖取血肉的损耗。他本就该是从容且无往不胜的。

心头的一块儿像是骤然空了,仿佛被挖走的不仅仅是坐忘莲,还有某些与自己更血脉相连的东西。

张衍抬手抹去眼前的雨水,却仍觉得有些难以分辨周围的景象。他努力睁大眼,眼睛疼得发烫,随即他才想起,这是自己杀入龙盘大雷印的电光所致。那样浩荡威猛的雷电,岂止是将夜晚照得如同白昼,那是几乎可以劈开天地的光。

龙盘大雷印啊……

他忽地放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雨水呛入喉中,转为低咳。

为什么要半途而废呢?哪怕万顷雷霆真的落下,有明道参神契在,我也无所畏惧。为什么不动手呢?

为什么到了那个地步,你还要手下留情呢?

心头一颤,于是又是一阵教人咬牙切齿的疼痛。张衍随手一抓,却并没有熟悉的水流绕过手腕化作清冷的长剑。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长天剑已是被他留在了那场雨中。这样也好。

那把伤过那个人的剑,他也不会再用。

――“我,想要你这个人,想要你这颗心。”

“都给你。”黑衣青年擦去唇角的血迹,向着大雨低声开口,“都已经给你了。”

第333章

摇光殿内一片清寂,只余下殿外的雨声哀哀地哭着。

秦掌门静静地注视着那个匍匐在地的身影,半晌后才发话打破了这一室沉默:“至德。”

孟真人抬起头,自那一声点名中听出了背后的暗示,目光微动,但终究还是领命称是:“弟子告退。”他最后看了眼跪倒在地的齐云天,嘴唇嗫嚅了一下,似想叮嘱什么,然而垂落的长发将那张虚弱的脸挡去大半,他根本无从得知自己的弟子此刻究竟是何神色。

脚步声渐远,殿内又重归一片寂静无声。青年一动不动地跪着,额头贴在冰凉的玉砖上,自袖口露出的手指细长苍白。

“起来吧,地上凉。”秦掌门低叹了一声,终是开口。

齐云天并不曾依言起身,只轻声道:“请师祖恩准。”

“如今只剩你我二人,你仍是什么都不肯说吗?”秦掌门目光端定,淡然发问。

齐云天默然片刻,声音沙哑地对答:“弟子……近来忽有所悟,加之旧伤已愈……门中诸事,弟子也早已不再过问,唯愿一心向道,求师祖成全。”

那样温静的话语之后,带了些不易觉察地颤抖,容易让人想起漫过杯沿的一线水,经不起触碰与推敲。

秦掌门神色不变:“你确实旧伤已愈,但你眼下这份心境,却非是求道之人应有之心。”

“……”天青色衣袖下的手指微微收紧,抠着玉砖之间的缝隙,“弟子……”

“你什么都不肯说,又要我如何答应你?”秦掌门轻描淡写地截断了他意图掩饰的措辞,他看着这个跪倒在自己面前的青年,眼中终是带了些悲悯,“云天,究竟发生了何事,教你如此心灰意冷?”

“弟子……弟子没有心灰意冷。”齐云天极缓慢地开口,“弟子只是醒悟过来,半生莽撞,以至岁月蹉跎,一事无成,唯愿日后潜心问道,不负师门教诲。”

秦掌门微微一笑:“你话虽如此,心中当真是做此想吗?”

齐云天脊背僵硬了一瞬,随即平静地应下:“是。”

“是因为那张衍么?”

“……”那个名字令青年喉头哽咽了一下,“是。”

秦掌门又道:“你与他多年情谊,如何会沦落至此?”

“情谊……”青年轻声重复了一遍,最后摇头一笑,“不是的,只是弟子和他……没有缘分。”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像是想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词语尖锐的一面,却还是被扎得生疼,“因为没有缘分,所以都是错的。”

“云天,”现任溟沧掌门拂尘轻摆,自高处打量着跪在面前的青年,眼中有岁月积沉下来的了然,他声音不大,却偏偏能压得人抬不起头,“你可还记得,上一次你这般长跪不起来求我成全,是所为何事?”

过分用力的手指骨节泛白,齐云天死死闭上眼,一言不发。

“我很好奇,”秦掌门声音放低,目光意味深长,“当年在上极殿外,口口声声说着对张衍有男女思慕之情,宁肯长跪受罚也求我无论如何也要饶他一命的人是你,而今数百年过去,跪在我面前,说着少不更事,平白消磨光阴以致一事无成,甘愿改过的人仍是你……云天啊云天,你可愿说说,这是为何?”

这样浅淡却又锋利的句子终是剥夺了手上最后一点力气,跪在地上的青年身形颤抖,似在努力压抑着身体里起伏的情绪,勉力开口:“师祖……”

“我不逼你,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秦掌门口吻忽然一转,“入灵穴修道,参详上法洞天,若得破境机缘,自然修成大道;但若道心迷失,不得正法……云天,你告诉我,若是不得,你便要随着那些汪洋灵机一并灰飞烟灭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