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年也不过三百多岁啊……周崇举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已经老了,自己这师弟在他眼皮子底下谈情说爱了近三百年,自己竟全然不知,且还是与玄水真宫那一位。他抚了抚胸口,努力缓过一口气,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何会是那齐云天?”

“为何不能是他?”既然已无需掩饰什么,张衍便也随之坦然。

“那可是齐云天。”周崇举终于后知后觉地记起当年张衍还曾向自己打听过那齐云天的旧伤之事,“你可知齐云天是什么样的人?他初次参加大比,便敢一道紫霄神雷劈死世家的首座;后来十六派斗剑,人人都道他必死无疑,他却回来了……你去东胜洲那些年,门中看似一派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焉知有多少风云他在背后搅弄?你若与他只是利益相关也就罢了,可……”

张衍听到此处,终于开口:“师兄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周崇举顿了顿,重重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要操碎了心:“听你刚才所说,你们两个可是……吵架了?”

“谈不上。”张衍转头望着窗外的大雨,“只是觉得许多事情,都错了。”

“如何就错了?”

张衍不再言语。

周崇举也不勉强,只道:“你今日来找我问这些,说这些,可见揣着心事,心里也不好受。我虽不知你与齐云天当初如何,现在又如何,但只瞧你如今这个样子,便知对他大约还是极上心的。”

“是么?”张衍的目光仍是落在旁处,“我自己不觉得。”

“你自然不觉得。当年我与琳琅洞天每每吵架,吵过后也再不想见她,觉得她哪里都不好,脾气不好,心性不好,没法处到一块儿去。可过了几月,得了只灵鹊,还是忍不住惦记着给她送过去。”周崇举渐渐缓下了语气,与他说起一些往事。

“然后你们就和好了?”

“没有。那灵鹊把她养的莲花啄碎了一大半,她气得闹到我这里来,于是我就陪她出海去找新的莲台了。”

“……”张衍忽然觉得今天来找自己这个师兄实在是个错误的决定。

“当然,我不是让你送一只猫过去把玄水真宫的鱼都吃了,我只是打个比方。”周崇举继续道,“你来问我如何会和琳琅洞天和离,又是否觉得后悔,是否已经放下,其实你不过是想变着法问问你自己。你从来都是一心向道,无处不可往,无事不可为,却偏偏肯为了玄水真宫那位辗转反侧瞻前顾后,唯恐行错了了一步,这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你是真的很喜欢他。”

张衍忽地心头一动,想起很久以前也有人说过一样的话。

因着霍轩门下那陈易已入元婴,按照先前之约,其与骊山派那门婚事也可准备起来。陈易毕竟为陈氏子弟,所娶之人又是骊山派真传弟子,自然要按婚仪六礼纳彩问名,再行纳吉、纳征之礼,方是请期、亲迎。

齐云天自然无需操心这些琐屑,只唤来周宣与齐梦娇,要他们去跟着操持此事。

当初霍轩借此事向着玄水真宫投诚也好,真是为弟子考虑也罢,其实都与他无甚关系,顺手成全而已。何况早年骊山派毕竟也曾襄助于自己,在此事上稍加促成也无不可。

“按照恩师的嘱咐,一应礼数皆不会少了。霍真人那边对此事也很上心,准备下的彩礼在世家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齐梦娇忙碌了足有半月,这才有功夫前来向自家恩师回禀此事,“我不过我瞧着,霍真人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他那夫人从旁帮衬。”

“旁人的家事,无须理会。”齐云天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思量片刻后,又交代下去,“门中这边当已无碍,骊山派那边,便由你去呆上一段时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打点的。”他自袖中取出一面棱花镜,“把这个带上护身,这镜子真灵你已是见过的。”

齐梦娇双手接过,笑了起来:“可是那位红衣服的前辈?”

齐云天微微颔首。

齐梦娇将棱花镜好生收起,却并未马上退下,犹疑片刻后,忽地道:“其实恩师,这次这门婚事,昭幽天池张师叔那边,也予了不少方便。”

齐云天神色平静,不见分毫变化:“你霍师叔与他素有交情,此乃情理之中。”

听得齐云天这么说,齐梦娇反而不好再开口,只得行了一礼:“恩师说的极是,弟子这便去收拾准备了。”

齐云天淡淡应了一声,拂袖扫开四面雨幕,目送她远去后,转而在亭中重新坐下。

他安静地独坐片刻,并未拿起那卷看了一半的道经,反是布了茶具与小炉,摸索到一个被搁置在袖囊深处已久的白玉小盒。小盒里盛着数十片干燥的茶叶,打开时,积攒其中的清香氤氲了四面,转瞬随风而散。

他捻起一片,凑近一嗅,确实早已不复初时香气。

齐云天记得,这个茶有个极风雅的名字,唤作“?魍瘛保?听说只有在采摘当日饮下,才能得尝最好滋味。

?魍瘛?

欢娱在今夕,?魍窦傲际薄T?来是这个意思。

――错过了佳期,往后的种种,便是一日不如一日。

亭外的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玄水真宫的主人沉默地煮完了这一炉茶,为自己盛上一盏。他轻抿了一口,说不出的涩意纠缠上舌尖,一路裹上心头。

果然已是过了时候,再如何烹煮,剩下的也不过是一汪苦水罢了。

齐云天这么想着,将茶水默默饮尽。

第311章

魔穴现世之日逼近得悄无声息,而这些年的溟沧却是日复一日的乏善可陈,看不见的纷争被尽数藏在那些寡淡寻常的日子里,少有人看得出端倪。门中诸位洞天先后告了闭关,不问外事,师徒一脉与世家随之沉寂,消磨着彼此的耐心。

唯有后辈弟子间纷纷议论着不久后的一桩喜事――听闻昼空殿长老霍真人的徒儿陈易与骊山派一名弟子已定了亲,不日便要完婚。大家都道这陈易好福气,不仅得霍真人器重,能娶得如花美眷,这门婚事,更是由玄水真宫那位齐真人保媒,不可谓不郑重。听闻光是纳彩之礼,便已羡煞无数。

有人羡艳便有人不忿,拿着此事往正清院的长老处说道,言是这般大张旗鼓,弄得门风轻浮,实是不该。

彼时十大弟子首座张衍正在正清院核对近来门中的弟子陟罚臧否,顺便也听上了几句,不置可否,只合了谱册轻描淡写道:“不过一门婚事,张罗得热闹那是师父对弟子的心意。我溟沧万载玄门大派,门风轻浮倒不知是因为这婚事,还是有人管不住舌头。”

长老们一听,哪里还有不懂的道理,当即揪了几个嚼舌之人罚了坐关,登时便只剩下一派百年好合的恭喜之声。

干脆利落得还未等人看完一本文书。

张衍离开正清院时,看着殿外那几个赌咒发誓不敢再妄议是非的弟子,心中并无什么波澜。如今他也是一派十大弟子首座,一字一句皆有分量――原来这种名为“权力”的东西是这样的锋利,可是却比想象中来得要沉重,也难以生出多余的渴望。他无心去翻覆什么,只是偶尔把玩一二,像是信手折下一朵半开的花。

他其实在某次拜访霍轩的时候见了一样那个叫做陈易的弟子,看着有些木讷老实,带着一股子即将新婚燕尔的欢喜与不知所措,倒也不知是怎么就和人家姑娘阴差阳错对上了眼。或许这种事情就是那么阴差阳错,一转身一抬头,一不留神,便忍不住交付了一颗心,彼时正年少,自然不肯辜负了好时光。

那样的好时光啊……

潺潺泉水绕过偌大的磐石,石上设有两榻一案。披着竹青长袍的道人面无表情地端坐榻上,看着不远处郁郁葱葱的竹林,旁边一炉香即将燃尽的时候,一个模糊的轮廓才在对面的法榻上浮兀出现。

“久等了。”萧真人一掸袖袍笑道,“之前闭关时族里几个不成器的小子惹了些麻烦,总得把他们先捞出来。那些孩子也是的,议论别人的婚事做什么,好歹那陈易是陈家的子侄,就算出身低了点,如今毕竟也是个元婴真人了。”

“门中又有喜事了?”颜真人手中握着一截竹枝,漫不经心地开口。

萧真人往后榻一靠:“怎么,你不知吗?早年玄水真宫那位替霍轩的徒弟与骊山派做了趟媒,如今也快到该行大礼的日子了,仿佛就定在九月初七。据说十大弟子处都递了喜帖,啧,委实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