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到一半,便被痛苦的尖叫取代――一道水流折断了他的左臂。

“任师弟既有此心乃是再好不过。”齐云天捻过溅到指尖的血迹,“那便安心地带着这些秘密去吧。”

任名遥睁大眼,目眦欲裂。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个人根本无所谓自己会说些什么,他根本就是为了杀自己而来!

“不……你不能杀我!你会遭报应的!”他近乎神经质地摇头,浑身都痉挛起来,“我,我是你的同门师弟,你不能杀我!恩师不会原谅你的!”

“同门师弟?”齐云天似乎听到了一个教他愉悦的字眼,放声笑了起来,“死在我手上的同门,你可不是第一个。”

他伸出手,掐上水流为他已然固定好了的那处脖颈,感觉这颈侧脉搏的搏动。

“你!林师兄他们果然是你――”

任名遥的神色定格在最后一刻无以复加的惶恐上,支撑他脖颈的脊骨被生生折断,连带着被他的四肢也被水流尽数掰断。下一刻,他整具尸体彻底爆开,化作一滩模糊的血肉,被潺潺而过的水流包裹着,拖入近处的海潮里。

齐云天伫立在原地,看着满手的鲜血,感受着那逐渐凉薄下来的温度,终是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所有咬牙切齿的恨意终于在这一刻泄露了端倪。这个夜晚真是漫长,那些愤恨压抑了太久,逼得人几近疯狂。

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那种渴望着报复,渴望着让那些人血债血偿的暴虐。从很早以前起,他就应该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自己早该这样做了,自己早该除掉这个人。否则那封书信也不会落于微光洞天之手,那杯酒也不会被端到玄水真宫。报应?像自己这样的人,还怕什么报应?

“大师兄。”

一声极轻的呼唤背后响起。

齐云天猛地自大笑中惊醒,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回身看去。

惨淡苍白的月光下,张衍自树后缓缓走出,与他静默地对视,像是在注视着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第301章

真是漫长而艰难的一个瞬间,教人疲倦得不知所措。

乌黑的云层向两侧散开,月色如刀锋一般直直切下,漆黑的衣袍在风中翻飞起落,年轻人的目光不动如山。

“你……”齐云天张了张口,只觉得嗓音一片干哑。在这样的目光下,他想起自己的手上还满是血迹,那种悲艳的鲜红溅在颊边与胸前,就像是……

某种穷凶极恶的魔物。

手不知道是否该放下,毕竟哪怕再怎么藏于袖中,那些血色也早已暴露于人前。更勿论此刻,唇角残留的,状若疯狂的冷笑。那些烧得如火如荼的情绪一瞬间熄灭了,它们蛀空了他的整个身体,只留下一层灰烬与空壳。

“你怎么会在这里?”沉默压得人几近窒息,只留给他这样开口的余地。

“我一路跟着你过来的。”张衍轻声开口,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时候,他们的话语都放得很轻,“从你到涌浪湖约见微光洞天开始。”

齐云天的瞳仁陡然一缩。

张衍不再往下说下去了,他们之间仿佛到此便无话可说,其实所有的话语早已写在眼中,彼此拷问。齐云天忍不住伸出手去,他有一种错觉,如果此时此刻自己不伸出手去,那么就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听说昔年,钟穆清钟师兄会被琳琅洞天相中,以至于改换门庭,是因为一枚梭的缘故。而那枚梭,正是大师兄所赠。可有此事?”

轻巧的问句掷在两人之间,齐云天的手顿在中途。

他静静地看着这样的张衍,这样平静发问,不带情绪,也不留情面的张衍。真的太平静了,太过波澜不惊,以至于他除了回答,别无他法。真是奇怪,他竟然一点也不意外张衍会在这样的时候问起这样仿佛毫不相干的疑惑,自这个人一步步走进自己的视线开始,他已经听见了某种无从抗拒的东西在耳边轰然作响。

“是。”

于是他同样平静地作答。他实在想不出该以何姿态,以何面目应对这样一场谈话。

“我还听说,当初十八派斗剑之前,洛清羽洛师兄甫一离山,周用便去了玄水真宫,不日他就寿尽转生。大师兄,可有此事?”

齐云天微微眯了下眼睛:“是。”

张衍点了点头,他的平静来得毫无道理,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便被那漆黑的瞳色淹没了:“所以,洛师兄与那周用之事的流言蜚语,当初也是大师兄放出去的,是吗?”

齐云天终于有些惊讶了,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许多事情远非质问来得那么简单。张衍站在那里的姿态真是从容,这样缓慢而游刃有余地与他一问一答。他不知道张衍是如何得知那样陈旧的隐秘的,可是那也不重要了,他已经知道了。霎时间满地月光亮出了刀刃,寒光凛凛,迫在眉睫。

一颗心仿佛忽然就不跳了,这才是真真正正地平稳了,安心了,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

“是。”他又一次重复那个答案。

是了,是了,其实根本不需要其他多余的字眼。这个人也并非是为了确认什么才开口提问,他只是以这样询问的姿态,来告诉自己,他已经全都知道了。

“大师兄好手段。”张衍镇定地赞许,“就这样兵不血刃地收服了一枚死心塌地的棋子。”

齐云天忽然觉得呼吸被扼住了,明明他已经做好了从容以对的准备,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竟然走投无路。他听到了什么?这个人说他,好手段。就和他的老师,他的敌人们陈述他的狡诈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张衍吗?真的不是别的什么,披了这样一副皮囊的鬼魅?五内俱焚,六神无主,原来全都是因为一无所有。

他的目光开始变了,他发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需要自己放低姿态去扶植的年轻人。不知何时起,这张太过俊朗的面孔竟也失去了熟悉的轮廓,他的额头,他的眉眼,他的嘴唇……这些本该是无数次描摹过,抚摸过,印证过的存在,为什么会显得如此不确切?

那个在“花水月”里为他赴汤蹈火的年轻人已经被搁浅在了记忆里,那么那个在四象斩神阵前接住他的人呢?那个每一次都能来得如此恰好的张衍到底去了哪里呢?

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十大弟子首座张衍。他已经无需自己如何放低身份,他已经站到了一个与自己齐平,乃至更高的地方。所以才那样陌生,陌生得令人发指。是他亲手造就了这样一个张衍。

“是什么时候?”齐云天终于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四平八稳,明明意识都像是虚浮着,可是他不能承认,承认了就真的输了,“……你知道的这些。”

张衍闭了闭眼,仿佛不希望自己说出太过用力的句子:“很早以前。早到,大师兄无法想象的时候。”

齐云天微微打了个寒颤,这一刻他竟然感觉到了久违的寒冷。那冷意是从心底蔓起来的,大雪纷飞,冰封千里,一寸寸冻结血脉。很早以前……是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自己竟然一直懵然不知。

百般提防,万般警惕,却从没想过,知晓了一切龌龊的人就在枕边。

何其讽刺。

“张师弟早就知道了这么多,却能忍到今日才发作……”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要找到某种能支撑着自己继续说下去的力量,可是他找不到,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能被他引以为支撑的人,就是此刻质问自己的人。他唯有轻声笑了起来,他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表情能让他离开这一刻的狼狈,“委实不易。”

张衍终于想,原来他们之间终于还是到了这样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