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正应着他这句话,顷刻间有绵绵细雨淅淅沥沥地落下,荷塘里一片花影摇动。这雨来得突然且专注,便只在凉亭绕水这一片降下。隔了细腻雨幕往远处看去,月色如烟,连灵页岛这片生硬的山石都带出了些许秀美。
张衍自雨中能感觉到那端庄的灵机,暗赞齐云天水法确实了得,这样一场雨看似布置得漫不经心,但多少人穷尽一生,也未必有得了这份“漫不经心”。
齐云天将手自雨中收回,指尖尚自带了一点水意。张衍的目光落在齐云天指尖那将滴未滴的水珠上,忽地感觉一股极朦胧的情绪抚过心头,像是在等着那滴水落下,可又要落到哪里去呢?
那情绪仿佛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带起来的,那力量极柔极微,却又忽略不得。
齐云天似乎觉察到了他的目光,转而冲他一笑:“闲花细雨,明月清风,倒也还相得益彰。师弟以为如何?”
张衍依稀觉得齐云天偏头一笑的模样似曾相识,也客气地笑道:“若无师兄,哪里来这等美景?”
范长青默默地在一旁吃着墨石鲥,抬眼看了看齐云天,又转头看了看张衍,只觉得眼下这个气氛,自己的存在好像有些多余。
第33章
雨打清荷间,三人于凉亭中絮絮地说着一些趣事。范长青是个能说会道的,几筷子墨石鲥下去,便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不少。张衍一边同他说笑,一边也从字里行间咀嚼出几分门中局势。
他已约摸知晓范长青此人大抵算得上是齐云天的亲信,是以范长青无论说什么,背后多少都带了些齐云天意欲提点自己的意思。齐云天携他此番前来,为的是三泊除妖一事,虽说是要二人相互照应,但说白了便是借范长青施恩与自己。虽说意在拉拢,不过也算好意,他也没有拒绝的必要。
说罢三泊之事,为了不败坏气氛,便也将话头转向了别处。
范长青浅谈了几句洞天与世家的往事,说得随性,用词却也极有分寸,时不时留一点探讨的余地供张衍接口,然后继续深聊。他说得生动,听着也不觉得乏腻,张衍倒也乐得从旁人口中多了解一些世家与师徒的恩怨,以便为日后做安排打算。
而齐云天……张衍听着范长青转而说起昔年门中大比,点头称是的同时,不易觉察地往旁边瞥了一眼。齐云天偶尔会说上两句,但多数时候注意力却是落在外面的荷盏上。大约是周围雨意月色迷蒙的缘故,张衍觉得他的脸色看起来仍是有些不好,酒气激起的血色淡了下去,于是面色便显得微白。
“嘿,不过那大比,任他争得死去活来,斗得天翻地覆,齐师兄这个首座的位置,却是从来不敢有人妄想的。”范长青绘声绘色地说完当初旁观过地一场比斗,最后以此作结,话语里是十二万分的钦佩。张衍听得出来,这与一般的奉承不同,更不似谄媚阿谀,乃是发至肺腑的赞叹。
张衍对那些洞天的风月不甚在意,不过这门中大比听起来倒却有几分意思。关于齐云天的种种传闻,就像是龙渊大泽的水滔滔不绝,宁冲玄与他说过一点,却不详尽,如今有机会得范长青一言,倒不如听上一听:“久闻齐师兄神通盖世,我入门得晚,一直未能一见,实在是可惜。”
那厢齐云天终于把目光自雨幕中收了回来,笑得无奈且随和:“哪里就有这么玄乎?一些老事,说来也是无趣。”
“诶,大师兄何必自谦?”范长青恰有分寸地大笑,“我虽没能有幸得见大师兄初次大比时的英姿,但孟师偶尔提起,我等听了都只觉心神激荡,除佩服外再说不出别的!”
张衍闻罢,也转而向齐云天笑道:“齐师兄若不介意,何妨一说?我辈敬仰师兄风采,也很是好奇。”
齐云天的目光似动了动,沉着点笑意,又仿佛带了些别的什么东西。他只静默片刻,便是朗然一笑:“倒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张师弟既然想听,那为兄也只好献丑了。”他说着,随手一点亭外荷花,三苞荷盏被莲叶托着,由池塘清水捧入亭中,“茶已烹好,倒不如边品边说。”
“师兄以天水入茶,不见明火,如何说是‘烹’?”张衍虽不精茶道,也知道这等天然意趣的茶品,若用凡俗瓷盏盛了,也就失了趣味。恰巧周崇举连着那些好茶叶一并送来了不少精巧茶具,当下为了应景,早就叫商裳取了那一套雕着水仙鲤鱼图的青瓷茶盏来。
三朵荷苞悬自茶盏上,摇摇欲坠地缓缓盛放开来,如女子成妆。于花苞中紧闭的茶水自花瓣间流入茶盏,待得一朵花开到完满,茶汤也正好盛了一盏。茶香荷芳氤氲,茶水竟还犹自带了些热气。
“烹茶煮水,若是见火,当是有新柴小炉为之。似这般以天然草木相佐,若是动了火候,反倒是伤了清香根本。是以只在莲蓬中暗埋了热种,以此温水蒸茶,也还算恰好。”齐云天微笑着出言解释,三盏茶各入人手,“两位师弟不如且尝上一尝。”
范长青端着茶盏冲张衍笑道:“往日里要讨齐师兄一盏亲手烹的茶可不容易,我这还是沾了张师弟的光。”
张衍但笑不语,低头品了口这茶。他其实并不大懂得茶的新与旧,好与坏,于这等文雅享乐之事上并无太多研究,原也不曾多想。只是茶入口中,端的是口齿生香,那点清香余韵缭绕在舌尖,茶水咽下喉,些许苦意之后,似有落花清荷留于胸臆间,饶是他不通茶品,也不得不暗赞。
亭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风中水汽清新,只教人觉得舒爽。
齐云天倒不甚在意的样子,端了茶,抿上一口,依着前言,徐徐地说起了那些旧事:“当年……仿佛也有三百年了,那是我丹成二品,出关时距离大比不过只剩两年,老师的意思是,若赶这次大比,多少有些仓促,且不急在一时。”
张衍暗自点头,传言孟真人性子沉稳有度,确实不假。若换做旁人,自家弟子丹成二品,只怕便要急急地推了出去争一争名额,其他一概勿论。
“随即我又去拜会了师祖,也就是如今的掌门。”齐云天复又笑笑,“说来不怕师弟取笑,我年轻时有几分不知天高地厚,见过师祖,直说了来意。师祖当时只温言道,韬光养晦,一时筹谋,方可有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之日。”
这话便是说,要他暂且按捺不动,他年大比再一图首座之位。张衍心领神会,师徒一脉势力果然素来重在稳扎稳打。
齐云天望向亭外微雨,继续说了下去:“老师师祖所言自有道理,只是那个时候,师祖与……一位真人正在弈棋。那位真人听罢,对师祖道,小辈要争便放他去争,你我插手作甚。随即又转头对我道,既然想争,那不如就争个彻底,你若拿个首座的位置回来,今日阻你之人必定无话可说。”
张衍一笑,觉得那位真人脾性倒是有趣,说的话颇对胃口。
“于是两年后大比,我便去挑了当时的十大弟子首座陈渊,先战其门人,再与其一战,也是侥幸,才得了头筹。”齐云天轻描淡写地开口,三言两语揭过了大比之战,随即又许是觉得这么讲述略显敷衍,便详说了几句,“陈渊不知我有神通在手,他修《坤玉微尘功》,入元婴境,是以出手托大了些。而我那紫霄神雷,恰能破他的诸多手段。他起先与我斗得不相上下,随后被激起了好胜之心,出手间露了破绽,便受了我的紫霄神雷。”
“……”张衍听至此处,回忆了一圈之前与谢宗元等人闲谈时的议论,陈氏从前一任十大弟子首座仿佛正是在大比之上身受重伤,无奈只能送去转生,如今看来,竟是齐云天所为。思及此,他不由得对齐云天多看了一眼,这位三代大师兄看起来宽和端方,不曾想年轻时斗起法来也是个不输阵的。
想来倒也合理,若非是一展神通威震世家,何以如范长青所说,这么多年无一人敢向其挑战?张衍暗自将紫霄神雷这门神通在心中又记一笔,顺着这话说了下去:“原来紫霄神雷这神通如此了得,无怪乎齐师兄在昔年十六派斗剑上只一招便破了对手元婴。”
他甫一提到“十六派斗剑”,对面的范长青眼中便有一丝惊忧飞快掠过,握着筷子的手亦是稍微收紧,在中途顿了顿。张衍自然没有错过他余光瞥向齐云天的这点小动作,也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身边烹茶端坐的青衣修士。
这倒叫人心生些许疑惑,十六派斗剑,齐云天一人连战十数人,最后与少清清辰子并列头筹,是何等风光,何以令范长青讳莫如深?
而齐云天仿佛自始至终都是那副沉静从容的气度,听他说起百年前的旧事,也不过是淡淡一笑:“这却不全是紫霄神雷的功劳了。那太昊派的寒孤子一心好胜,急于求成,狂妄间妄测天机,以至于法力大退。我不过借了时机,才得以一招破他元婴。他修为尽毁,当场从壮年儿郎变作摇齿侏儒,身败后发狠言道,要将我食肉寝皮。”他呷了口茶,嗓音低沉,言及从前对手,话语间终于带出些漠漠锋芒,“可惜他却忘了,天意高悬在上,岂容妄自揣测?天作孽,犹有可恕之余;自作孽,便当真是不可活。”
第34章
习惯了齐云天一直温和宽宏的模样,冷不丁听到一句尖锐之语,倒教张衍不得不对这位大师兄重新审度一番。
许多传闻轶事哪怕听说过,但毕竟不曾亲眼得见,总觉得难免又夸大之嫌,直到从那些话语中揪出一丝百许年前的锋利,张衍才真有几分明白何以门中无论世家还是师徒,皆对齐云天极敬极畏。
不过话又说回来,范长青又何以对这十六派斗剑之事讳莫如深?看起来仿佛当年之事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齐云天孤身赴会……他何以孤身赴会?门中纵使人才凋敝,也断不至于只留一个十大弟子首座只身前往那等斗法大会……
张衍转念间琢磨了一番,但也无意深究昔年因果。只是想来,齐云天昔年深陷那般绝境,竟还能死局逢生,扭转乾坤,心性与修为都实在了得,堪称后辈典范。但这样一桩事情,也许多少会留了心病,虽然齐云天不会同他计较,他却无意冒犯,转而寻了一个新的话头与范长青说道了下去。
范长青见张衍知趣地换了话题,心下稍微松了口气。
许多事情,张衍不明就里敢问,齐云天宽宏大量敢说,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妄自评价的。他师从孟至德那一年,恰是齐云天自十六派斗剑归来的时候,彼时溟沧震动,山门皆惊,师徒一脉俱是惊喜,世家门人俱是惊吓。
他当下与张衍就着墨石鲥的烹煮说了起来,一旁齐云天品着茶,目光散漫地望着雨中荷花水中月,一派无波无澜。
一日时光来去匆匆,范长青是个趣人,什么都能说得有声有色,张衍与他聊得虽不算交心,但也算愉快。齐云天偶尔从旁添上几句,也颇得意趣,闲谈间他又试了几种烹茶之法,一匣茶叶竟也化出了各种滋味。品茶闲话一日后,便也到了就此告辞的时候。齐云天那厢收了神通,细雨渐渐地便停了,月色皎洁,仿佛才被洗过一般明澈。
三人俱是起身,往亭外走去。起身时有清风徐来,张衍只觉得齐云天的云袖拂过身侧,余光瞥见似有一物飞出,仿佛是一截石青色的布料。他方要伸手去捞,正与齐云天也要抓取的手撞在一处。齐云天先他一步将那截布料紧握,张衍未来得及将手收回,猝不及防地便抓住了对方的手。
齐云天的手有些冰凉,看着不甚分明的骨节留在掌心的感觉却又有些深刻。那一瞬间,短得叫人无从把握的一瞬间,张衍只觉得某种细微却强烈的力量在心头流过,像是忽地又下了一场雨,大雨倾盆又来去匆匆。
眼前错觉般一白,那是什么?
但随即神志便清明过来,张衍对上齐云天沉静端然的眼睛,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失礼,抱歉一笑,松开了手:“师弟无意冒犯,还请师兄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