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稽首行礼:“拜见老师,孙师叔。”身边宁冲玄也一并见了礼,随即站回孙至言身后。

孙至言醺醺然一抬头:“哦?云天回来了?辛苦辛苦,快坐。”

孟至德目光落在自己徒弟身上,和蔼道:“方才还与你孙师叔说起你这一去足有一个月,可是遇上什么事情耽搁了?”

齐云天微笑对答:“是弟子的不是,没能及时传信与恩师,叫恩师忧心了。弟子在魔穴寻得张衍张师弟,见张师弟堪堪踏破玄光境,想着魔穴里灵机充沛,倒不如让他在那里多精进些许修为,是以耽搁了。”他说到这里,复又道,“弟子本想拜见过孙师叔,禀告完张师弟之事后便去正德洞天见过老师,恰巧老师也在此处,却是正好。”

孟至德听他答得周全,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为师也是知道你是个讲规矩的,出来后必回来你孙师叔这里说上一声,所以也过来看看,免得你再跑上一趟。说来,你闭关祭炼坐忘莲,当是有所收获?”

听得孟至德提起“坐忘莲”三字,齐云天心中微动,面上仍是得体的微笑:“是,还要多谢孙师叔借予的穿云织雾梭,此番正好物归原主。”他自袖中取出那枚玉色神梭,双手奉上。

孙至言抬手收了,在指尖把玩片刻,一啧嘴,随口笑道:“和师叔客气什么,来,来,也拿那坐忘莲出来给师叔开开眼。”

灵页岛上是日复一日的罡风凛冽,地蒸火气,直到回到了洞府内,方才得一丝清宁。

张衍早已习惯此处的金火之气,外出月余,如今归来只觉得亲切。说来奇怪,他不过是在魔穴洞窟内打坐修行,如今出来后,却隐隐有种倦怠加身,仿佛是与何人激烈地斗过一场还未彻底恢复。看来日后修行,需得妥当安排,求得精进时也不能忘量力而行,免得虚耗根本。

他吐纳片刻,自觉好了许多,本想前往岛上的山巅火口一探内里的地煞,忽地念及之前气海内那股奇异的水气灵机,便又坐回蒲团上。

那力量极是奇怪,并不像是自他体内凝练而出,却偏偏温润得毫无排斥之感,游走间只觉得亲切,又滑得像是鱼一般难以捕捉。

张衍闭上眼,放平心气,在气海中逐渐汇聚水汽,不再如先前那般一味追堵,耐心打磨出一道指引那温润之力的沟渠,意在将它牵引而出。只是那力量实在是无所不融,怎么也剥离不出,他尝试了几次俱是无果。之前他粗略猜测这大约是修得水行真光之后的一缕灵机,如今看来,大约确实如此了。

思及此,他便改了念头,转而专注于将这缕难得的柔和水气一点点打磨为自己所用。

那力量吸收得极快,顷刻间便顺畅地游走全身,他略动了动手指,低头看着掌心,但见一抹青色莲纹浮现,光华流转。他拢起手指,心念再转,那莲纹转眼又消无踪影,果然甚是贴合心意。

青色的莲花一瓣瓣在掌中绽放开来,清光澄澈通透。

“不错不错。”孙至言稍微直起身,细细端详着那朵青莲,向着齐云天赞许道,“这坐忘莲是件护身的好宝贝,可惜就是祭炼起来太过麻烦,我也懒得费那个心思,你倒是能静得下心。”

孟至德品鉴了片刻,也点点头:“昔年旧伤一直累你良多,你是个乖巧懂事的,从不曾说过什么,我们却难免挂怀。现在你有此物傍身,好好休养些年岁,想必也就不会再落下什么隐疾了。”

齐云天不急不缓地收起掌中莲花,向着自家恩师拜了一拜:“老师这话倒教弟子惭愧,说来都是弟子当初学艺不精之故。”

孙至言拍着云榻笑了起来:“你若是学艺不精,那我溟沧可真就没几个可塑之才了。”

“当年门中正是多事之秋,世家又从中作梗。他们折了一个洞天,心有不平,便一心想扳了你来抵。”孟至德略微叹了口气,放下茶盏,面色沉肃,“如今按你掌门师祖所言,大势有变,世家那边,也确实需要拾掇拾掇了。”

“是。”

孙至言间孟至德忆及往事,仍有些慨叹,便又把他的茶盏换做酒水:“好了师兄,喝酒喝酒,大势再如何变化,还能跳出恩师的掌心不曾?”说着,他又挥手招来鱼姬,令她再满上一杯送到齐云天面前,“云天此番也辛苦了,喏,尝尝这酒。窖了百年的‘神仙饮’够烈,够滋味,你且品上一品。”

齐云天含笑接过,不易察觉地顿了顿,终是饮下。清冽的酒水辛辣刺喉,咽下时只觉得胸臆间面前按捺的气机有些不稳。但他终是不露半点破绽,反是若有所思地点评:“确实是好酒,甘而不腻,醇而不腥,入口时不觉,片刻后回味,却极有意趣。孙师叔于此道果然是颇有研究。”

孙至言拊掌大笑,显然极是满意齐云天这番话。

齐云天见此时气氛正好,便也略一拱手,笑道:“本该再陪老师师叔饮上几杯,只是弟子出关之后还有不少琐屑需要处理,恐得告辞,改日再向长辈问安了。”

孟至德应了一声,示意他自便,孙至言也就转头冲身后弟子道:“冲玄,且送一送你齐师兄。”

齐云天本想婉拒,但又知此时出言,多少会有些反常,当下也就笑着应了,与宁冲玄一并往外间走去。

长观洞天内花草繁美,更有妖姬娇妾点缀,端的是一派好风光。只是宁冲玄素来不喜这些莺歌燕舞,也无怜香惜玉的美意,那些俏美女子见了他,大多都嘤嘤回避。齐云天得见此景虽是付之一笑,却也暗自思量,或许正是因为宁冲玄心中自有思慕,才会如此坐怀不乱不为女色动容。

那口“神仙饮”太烈,胸中血气翻涌,旧伤愈发痛得厉害,齐云天暗自咬着牙,压下那种不适。还好未雨绸缪,以“花水月”之力投影了一朵坐忘莲之形,这才得以瞒天过海,不至于生出更多事端。

“师兄是直接回玄水真宫吗?”宁冲玄与他一并走出长廊,转头问道。

齐云天思量片刻,答道:“我欲往碧萝岛一行,有关三泊除妖之事,还得与范长青师弟嘱咐两句。”

宁冲玄自然也知晓此事,不过那三波除妖,由几名化丹弟子出面即可,齐云天如今已是元婴修为,按理说无需如何挂心,倒有些讶异:“师兄可是有什么安排?不知师弟可能帮上忙?”

齐云天略笑了笑:“待得师弟成丹,倒确实……”一个名字堪堪滚过心头,那些浮躁气血伴着伤痛一并涌了上来。之前酒水的辛辣刺得胸口旧伤变本加厉,他一时难以自持,掩唇呕出一口血腥,几乎栽倒下去。

“齐师兄?”宁冲玄连忙一把将他扶住,刚要再说些什么,忽地感觉齐云天一把扣紧了自己的手腕。他低下头去,但见对方摇了摇头。

齐云天扶着他的手站起,拭去唇角血迹,低声道:“旧伤发作,不碍事。烦请师弟不要声张,以免师长担忧。”

“可是……”

齐云天握着他手腕的手紧了紧,目光沉静:“宁师弟。”

宁冲玄对上他的目光,皱了皱眉,但最后还是点头:“师兄自己须得多加保重。”

“这个自然。”齐云天这才松开手,“放心便是。”

第31章

碧萝岛位于玄水真宫往南不远处,是一方山清水秀之地,树木繁密,藤蔓葳蕤,一看便是有人细心栽育。齐云天刚一落至岛上,范长青便腆着肚子赶忙迎了出来,手上还攥着一只不安分的成精仙草。

“见过齐师兄。”范长青一道仙诀定了那仙草,把它丢到旁边的土里栽着,腾出手来行了周全礼数。这碧萝岛原是他妻女从前修道的居所,二人先后往生后,他便一直逗留在此处打点,只待因果到了,再将她们重新接回,是以一草一木俱是亲力亲为地修剪灌溉。此处本也少有人至,感觉到有不速之客前来已叫他纳罕,待得分辨出是北冥真水的气机之后,更是不由得诚惶诚恐。

范长青不知齐云天前来所为何事,但值得这位举重若轻的大师兄亲自来一遭的,那必是极为要紧的大事。若从前齐云天需嘱咐他什么,不过一道飞书即可,便是偶有要事,也就是言辞间稍微着重一二。如今竟挪步至此,可见非同凡响。

他心中难免惴惴,搓了搓手,才回忆起应有的待客之道,连忙道:“师兄请先里面稍坐片刻,我去泡上一壶……”

“茶就不必了。”齐云天抬手示意,笑道,“你且收拾一番,与我去见一人。”

范长青心中顿时又有几分没底。去见一人,该是见何人?这溟沧上下,何人能有这等面子,叫齐师兄跑上一趟?莫不是哪位洞天召见?这便更不可能了,便是洞天召见,也断没有劳动齐云天的说法,这就更叫人惶恐了……他几番揣摩,不得要领,更是不敢耽搁,一道法诀清理了身上泥渍,深吸一口气努力收了肚子站得笔挺:“不敢劳师兄久等,我们这边走吧。”

齐云天见他这幅样子,便知他大约是会错了意,想起自己身份不同,这么走上一遭也怪不得旁人多想,笑着出言解释:“范师弟无需紧张,为兄不过是想与你一齐去拜访一位师弟。灵页岛的张衍张师弟,你当有印象。”

张衍。这个名字范长青自然有印象,他替齐云天打点玄水真宫上下事宜,算得上是齐云天在溟沧的一双耳朵一双眼,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何况张衍这等惊涛骇浪。

说来,之前门中传来消息,说是有弟子入海眼魔穴修行,结果遭血魄宗追杀,被困其中;又说齐师兄甫一出关,便亲自前往海眼魔穴……现下齐云天来寻他一同去见那张衍,其中关节他自然一点便通。

这倒不是什么值得纳罕的事情,似齐云天这等身份,许多时候已无需再亲自出手,只需坐于棋盘之后选拣合适的棋子即可。他作为中间牵线之人,对于这些当然清清楚楚――他虽是玄水真宫的管事,但从不敢有半点越矩,更不会主动引荐他人,只有得了齐云天指点,才会听其指示前往笼络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