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欣慰的,师徒一脉说到底,也不过视他如博弈时一颗好用的棋子而已。后日与那涂宣比斗,想必师徒门下也会来人,看看他张衍如今造化几何,再行计较。
张衍知道重回溟沧便是再入是非,但他倒也从不惧这些是非。今次归来,那十大弟子之位他是必要拿下一筹的,这才是他要以棋子之身跃出棋盘的第一步。他一挥袖袍,示意刘雁依可先行退下,自顾自地仰头看向那沉睡在夜色下的琼楼玉宇。他对这些身外享乐并无太大兴趣,唯有一心向道,此刻望着这一片亭台楼阁,只觉得任凭这些丹楹刻桷如何华美贵气,与天地大道的浩渺震撼一比,也不过齑粉蚍蜉罢了。
齐云天虽常年闭关于玄水真宫足不出户,却自有耳目送来门中消息,纵使许多事他无意插手,心里也总归存了个大概。鸾鸣矶上张衍与涂宣的讨争方一结束,他这边便已得了那涂宣负气撞石而死的消息。他心下哂笑一声,倒也不多评价什么,拨弄着玄水宫前一池碧潭,眼见着它们腾起朵朵水波如花开谢,面色始终岿然不动。
不多时,范长青也带着张衍成丹的消息来了。意料之中。
“依师弟看来,张师弟应是丹成六品之上,当是高不过四品,只是……”
范长青说得谨慎,齐云天听着,只衔着一缕笑,不置可否:“只是什么?”
“张师弟这个人,每每有出人意料之举,不可以常理揣度,是以师弟我看到的,却也未必是真。”
齐云天听着这番话,自是能觉察出范长青那份小心翼翼。话说回来,范长青能觉察到这一点,不被外物轻易所惑,倒也足见这些年修为上的长进。
范长青见他只是深思,不似忌惮,便抓紧机会添了一句:“大师兄,师弟窃以为,似张师弟这等人,虽与宁师弟有几分相似,心志高远,但却又懂得藏敛锋芒,谋而后动,是以只可由之,不可制之。”
这话便有些劝诫的味道了,齐云天知他是好意,也就索性表示自己并无拘束张衍的意思。那厢范长青松了口气,便与他又说道了两句世家召开品丹大会之事。世家作妖是常有的,一桩桩一件件齐云天也懒得一一理会,只示意范长青不必去管。后者见他言尽,亦不再多打扰,拱手告辞退去。
酡红的云霞自西边漫开,远处涟逍岛在那一片绯色中像是用朱砂在天边戳的印子。渐渐的,晚霞的余晖蔓到了玄水真宫,洒落在碧潭边那年轻道人的身上。齐云天就这么站着,龙鲤一早被他放出去撒欢,现在还不到回来的时候,其余的灵兽碍着龙鲤的缘故,也不大靠近这一片。久了,四面八方便是一片无声冷寂。
张衍会胜,那是当然的;张衍成丹,他也无需意外。至于丹成几品……张衍敢在外凝丹,必然是有所倚仗,既然有所倚仗,便断不可能只是中下品。只是说来说去,丹成九品也好,丹成一品也罢,张衍此人,都非眼前这池天水,可供他操纵拿捏。
“只可由之,不可制之啊……”齐云天盯着无波水面,似有些出神,斜阳余晖落在他的肩头身上,照出清潇潇一把傲岸身骨,“你何尝是我制得了的?”
心里思绪念头转过千百回,沉下来的名字却只有一个。
齐云天振了振袖袍,本欲就此返回殿内,忽然间却又想到涂宣撞石而死一事。这等小人物的生死本无足轻重,只是他入局多年,心思缜密,思量下总觉有些蹊跷。
何况事关张衍,他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龙渊大泽之北,鸾鸣矶。
白日里瞧热闹的人潮已退,夜半时分这里便又回到从前那副幽凉冷清。一天皎皎月色如霜雪落下,无数乱石无声地浮兀于高空,在滩上投出斑驳的影。偶有劲风凛冽地刮来,便是一阵石飞浪涌,风里尽是刀割般尖锐的呼啸声。
齐云天收敛一身气息,轻缓地落在中央的岛上,云纹暗显的衣裾无声地逶迤过一地狼藉。那些石面被烈火烧得皲裂开来,足见白日里那一战,是何等的火势汹汹。
他一贯谨慎,加之身份敏感,今夜是掩人耳目悄然来此,自然也不会轻易泄露周身气息,只抬手抚过身侧几块浮空巨石,看着上面漆黑的痕迹,若有所思――凭着碎石上那些灼烧的裂痕,他大约也能猜出几分那涂宣的本事。能以小金丹之身炼出“炉龙显信种”,无怪乎有那般底气去挑衅张衍,只可惜……
齐云天稍微抿唇,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抬头看着冷月高悬,一张从容惯了的脸上始终没有更多的表情。
这片乱石徘徊中,他自能分辨出曾有两股丹煞在此碰撞相击,其中一个烧得如火如荼,想必是那涂宣的小金丹;至于另一个……另一个的气息却不那么分明,仔细审度,倒有些许后继无力之感,不似自体内而出,反倒像是,某种外物。
他闭目沉思半晌,细细感受周遭烟火余气,终于从这点极微弱的蛛丝马迹中,窥探出端倪。
看来今日张衍与涂宣交手,用的并非自己所成之丹,既败了涂宣,又藏了一手,当真是好手段,好谋算。
齐云天睁开眼,一挥袖负手而立,青色衣袍被风吹得翻卷不定,没有同发冠一并束起的长发漫天飞扬。他并不急着离去,视线在四周搜索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几块千疮百孔的飞石上。
那些飞石上的孔眼一看便知是被玄光侵蚀所致,二人斗法,留下此等痕迹本不稀奇,然而齐云天的目光却一寸寸冷了下来。
他伸出手,向着那片碎石的方向做了个拨弄的手势,一道气息放出,轮流在那些满是窟窿的碎石上一一撞过,所到之处,碎石无不应声而碎,在半空化作尘沙飞散。到最后,只留下一块悬石岿然不动,刚硬异常。
齐云天招了招手,那石块便自半空垂落悬到他眼前。
他伸手抚上石面时,心下便已了然――凝土如钢,是土行真光。手指微动,将石块转了一圈,但见上面犹有血迹斑驳。果然这便是那涂宣所撞之石。
白日里一场轰轰烈烈的斗法,齐云天虽未亲临一观,但现下看罢周遭景象,当时场景也大抵在眼前走马观花上演了一番。所谓的涂宣战败,负气自绝,说到底,不过是他那位张师弟演予众人的一场好戏罢了。
齐云天垂下眼帘,手指自碎石上收回,思量间,忽地心头一动。
他蓦地拂袖回身,但见天地间月光冷白,独有一袭黑衣驻足于十步开外,似一片晕开的浓墨。斩不断,理还乱,恨无端。
“齐师兄,久见了。”
张衍神色平淡,抬手见礼,眉眼间自有一派冷定从容。
第3章
在此时此地见到齐云天,张衍不是不意外的。只是他将那点讶异藏得极好,面上波澜不惊,问候一句后便不再有下文。
――他思量着白日里那一番手段固然掩人耳目,但总归不够周全,比斗结束后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动手清理,只待夜间再来消了那些蛛丝马迹便好。他倒不是怕了世家的寻仇报复,不过是觉得眼下门中大比将至,自己需将心思更多的放在炼化丹煞之上。处理好些许细枝末节,便可剩了诸多麻烦,自然值得跑上这么一趟。
罗萧被他遣去安顿田坤之母,刘雁依那厢还在与琴楠切磋讨教,是以他便自行隐蔽了气息暗中而来。本来只需碎了那颗被他注入过土行真光的碎石即可,不料有人居然会先他一步。
且偏偏还是齐云天。
齐云天此人,以张衍对他的了解,自有一派三代大弟子容人的气度,却也手腕了得,更不会做无用,无把握之事。联想起白日里范长青前来观战,现在看来果然是齐云天在幕后指使,一来探究他现下修为,二来多半也是想拿他把柄。
他注目着那个轻袍缓带的身影,内心的念头一转再转――齐云天亲至此地,显然是已发现了些许破绽,眼下无论他开口说些什么,只怕都会落入彀中,倒不如以静制动,徐缓图之,且看对方意欲如何。
齐云天也确实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突兀地与张衍再见。
不是在钟灵毓秀的昭幽天池,也不是在清风雅静的玄水真宫,而是在这样一片乱石云浪之间,黑天白月之下。
冷月如霜,连带着也照得人眉眼发凉。齐云天仍是负手而立,微讶后依旧能平静地还以一笑。张衍的轮廓在月色下格外分明,他本是极俊朗的男子,这些年道行精进,愈发显得器宇轩昂。
齐云天看在眼里,只觉得他似乎瘦削了一些,却又比离山时多了几分傲气,像是一口清霜宝剑开了锋,又出了鞘。
二十年弹指一瞬,不过几次闭关几次参悟岁月便溜了过去,直到此刻再见到张衍,齐云天才忽地生出一种时过境迁之感。他看着面前这个行礼之后便不再多话的年轻人,默然半晌,终是滴水不露地笑了笑:“一别经年,张师弟的道行又上一重了。”
张衍听着这话,心知自己的丹品十有八九被齐云天看出了端倪,对方这番说辞,看似问候,实则带了些许试探和暗示。但他毕竟老练,应付起来倒也从容:“齐师兄说笑了,参长生悟大道不进则退,师弟虽然离山云游,亦不敢懈怠。”
――绝口不提自己为何深夜到此,也一并避开了成丹一事。
齐云天唇角那丝笑似习惯性地浮在脸上一般,月色下目光却又略显柔和:“看来张师弟在外自有机缘,这是好事。”
与齐云天这样的人打交道,张衍不得不多几个心思,将一句话反复推敲。对方这般回答,言下之意模棱两可,但思来想去,约摸还是暗示他已看出他在外丹成上品,只是卖他一个人情不去点破,由他自己去以此借题发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