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短促的字眼自风海洋口中吐露,利落地回响在星石之内,“你心中有魔。”

记忆里,仿佛也一度有过因为承受不住痛苦而至高处坠下的无能为力。

齐云天这样恍惚地想着,然而这点意识随即也被千刀万剐似的痛楚绞碎,身体像是被顺着筋肉与骨骼剖开,逼得人恨不得就此死去。

但是不可以。

他茫然地伸出手去,明明知道虚无中什么也不会出现,偏偏竟还在期许着什么。是了,自己在期许着什么呢?为什么,会生出这样软弱,这样想要依赖的情绪?真的有人能将他拉出这一片暗无天日吗?

比起相信那些没有依凭的东西,更应该相信自己才对。

可是一味地相信自己真是累啊,久而久之只觉得疲倦,不堪重负。

――“师兄这话,便是折煞我张衍了。我自当护得师兄周全。”

谁在那里?

――“之前那些话我不是认真的,对不住。大师兄,我也喜欢你。”

是谁?握住他手的人,是谁?

――“那夜我问大师兄可愿与我缔成鸳盟,结百年之好,大师兄虽未答……但你我素来一心,我自然就替你答应了。”

一个名字随之涌上心头,就哽咽在唇齿间。是可以被允许的,回握住那个人的手,是可以被允许的。唯有他……只有他……

这样的念头忽然支撑着他找回了一线清明,眼前渐渐有了光亮。明明是那样漆黑的衣袍,竟然也能照亮他的全部视线,让他心甘情愿为了追逐那一线天光交付出余生所有的岁月,一如飞蛾奔赴火焰。

“张衍!”

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齐云天陡然自混沌的心绪中清醒过来,忍受下所有的疼痛挣扎而起,伸手一抓。

四面梨花纷然,他自树下醒来,肩头身上尽是落花。

“你醒了。”

齐云天抬头看去,红衣的少女就坐在高处的枝桠上,长发与裙摆飘然垂落。他意识到这里是何处,不觉微微皱眉,随即发现那些蛀蚀身体的痛苦在一点点衰退,他终于有了可以起身的力气。

他松开紧握成拳的手,唯有一片梨花安然地躺在他的掌心。

“魔?”张衍闻言不过微微一哂,“敢问何人心中无魔?”

风海洋亦是一笑:“不错,人人皆有心魔,或贪嗔,或痴怨,不可免俗。但道友心中之魔,却仿佛与那些皆不一样,恐终有一日要结出苦果。小则伤人,大则害己,更有甚者,降灾劫于天下。”

张衍巍然不动:“风道友要与我说的,便是这些吗?”

“我所能告诉道友的,仅仅是我所能看到的。”风海洋随手一振衣袍,“你我即将一战,自当坦然。”

“既如此,我也有一事想请教风道友。”张衍伫立在峰头之上,法衣当风,猎猎翻飞。

风海洋以目示意于他:“知无不言。”

“初见那夜,道友曾问我,天上月与水中月哪一个值得去求。”张衍漠视着那片汹涌的劫水,目光只落在风海洋身上,“我已是回答过了风道友,也想听听道友的答案。风道友乃是魔宗同辈第一人,竟也会执着于这些虚实得失?”

风声呼啸而过,四周飞落的碎石麻木而空洞的游走着,四面八方俱是荒凉一片。

风海洋并未马上回答,只是闲庭信步一般踏着劫水向一旁走出几步,抬手抚上一块被飞岩――那飞岩的一面在方才的斗法中被剑光削得格外平整,从中剖开,露出其间岁月的纹理。

“张道友可知我方才为何能避过那‘一念心剑’的神通?”他抬起头,口吻低沉,竟似有几分缅怀之意,“那确实是好剑法,好神通,端的是威力无匹,能斩世间万物。可惜我已是在许多年前便已见识过了。”他仿佛笑了笑,“大约是初见时太过惊艳,所以后来者哪怕再如何高明,于我而言也到底逊色一筹。”

张衍一愣,随即忆起章伯彦闲话时提及的某个名字:“班少明。”

风海洋转过头来:“你也知道这个名字?我还道如今同辈,都只识得清辰子齐云天二人,早已忘记当年谁才是玄门第一人。”

“少清班真人无缘十六派斗剑,自然要托风道友的福。”张衍一笑,“至于是否为第一人……江山代有才人出,谁也无从定论。”

“不错。”风海洋倒也不计较他言语间的锋芒,“当年我与班少明一战,各自都被逼出了底牌。他最后不计后果,也要以‘一念心剑’与我同归于尽……可惜,他这门神通尚未大成,反被我看出窍门。是他输了,他不念往日,不顾一切想要我死,到最后反被我吞噬尽了血肉元灵。自与他一战后,便再未有哪个对手,能将我逼到那般地步,全力以赴,我亦再未见过似那日般惊艳的一剑。”他心平气和地讲述起那段不为人知的斗法,并无任何波澜,“张道友说得不错,天上月虽真,却可望不可取,既然如此,不如不要。”

张衍目光微动,半晌后弯了弯唇角:“原来如此。道友做如此想,倒也不失为一种洒脱。”他一扬手,体内之气澎湃而起,胸臆间似容纳一方天地,“话已说尽,风道友,你我也当一战。”

“自然。”风海洋翻手间亦是劫水奔腾,“张道友,请吧。”

“你且听仔细了。”红衣的真灵自枝头轻巧地落下,浮在半空低头凝视着青衣修士,“花水月内的大阵我可以维持三载,助你镇心凝神。你必须尽快有所突破,三年之内凝结元婴法身。”

“前辈知道些什么?”齐云天抬头望着那张清秀的脸。

真灵撇了撇嘴:“我只知道,你若再不好好修炼,就只有自求多福了。”

齐云天的目光依旧是安静凝沉的,下意识抬手按过心口的疤痕。是的,其实隐隐就有预感,这具身体已经在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虚耗着底子,然而究竟是何时开始的?竟没有半点防备。

真灵自高处教训着他:“但是你须得知道,‘花水月’之内毕竟是虚,你此刻虽感觉无恙,那只是因为被此地的力量麻痹了伤痛,那些损耗仍在。”

“是。”齐云天向她稽首一拜,“多谢前辈相助。”

少女最后瞪了他一眼,掷下一物:“你错了。谁也帮不了你,你只有自己救自己。”

她说罢,整个人便消失无影,唯有一树梨花如雪,簌簌飘落,刮起一片细碎芳菲,教人眼目迷离。

齐云天拂去肩头一片碎花,抬眼望着这样一片虚无之地――周遭的景色渐渐起了变化,像是被某种漆黑的阴影一点点吞噬,最后只留这颗梨花树下的方寸之地浮兀在混沌中。偌大的虚无之中,唯剩一人一树,满地素白好似积雪。

被真灵掷到他面前的白玉小盅乖巧地漂浮在空中,那一点火苗始终带着教人安心的温度,像是一朵开不败的花。

第225章

滔滔劫水如潮退般渐渐收敛,山巅之上黑风盘绕,刮起那身缟色衣袍翻飞不定。

风海洋顿住就要展开符诏的手,抬眼望着已经杀至眼前的那一袭黑衣。他虽不知张衍是以何法催动的那墨黑飞阁,却又依稀能从那古奥的气息中分辨出一种阴煞。如今战至如此地步,他已手段尽施,而张衍竟还留有一手,胜负已分。

“这并非正统之法,”他淡淡一笑,“无怪乎我能从道友身上窥见魔影。倘若教玄门中人见了,只怕张道友麻烦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