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远见。”齐梦娇点点头,不再继续谈论此事,“只可惜张师叔此番被罚闭门,错过了之前大比一争的机会,不然想来今日十六派斗剑,也当有他的一份。”
齐云天笑了笑,并未与她解释其中一些关窍,只嘱咐道:“你如今虽无实名,但也算掌了半个功德院。昭幽天池门下若有什么事情,你也帮忙看顾几分。”
“弟子省得。”齐梦娇笑嘻嘻地答应了下来,“哪怕恩师不说,冲着跟雁依妹子的交情,弟子也没有不管的道理。”
齐云天思索了一番,以免疏漏了什么,关于张衍的事情,他总是乐意多想一想。
他依稀觉得有些不安,但这不安实在无从说起,只一味地压在心头,教人无法释怀。然而被禁足于玄水真宫中,他连去昭幽天池相送亦是无法。是了,总是这样,他们之间仿佛总隔了些什么,缺了些什么,以至于想要见上一面都万分艰难。
何至于此呢?
齐云天注目着一湖潋滟波光,忽觉一阵气机波澜,抬头时果然见周宣有几分忐忑地赶了过来。
“恩师,周用周师叔求见。”
第211章
在齐云天的记忆里,并没有留下多少关于周用的印象,寥寥的一些了解,也是在那人与那女妖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之后了。是以当他走进偏殿,见到那个收拾得还算服帖的挺拔身影时,才依稀想起眼前这人到底也是陈氏赘婿,一度也有风流倜傥的资本。
“见过大师兄。”周用注意到他进来,一抖衣袖拱手行了一礼。
齐云天的目光自那张洗去酒污的脸上扫过:“今日洛师弟启程赶赴十六派斗剑法会,周师弟想必也去相送了。”
周用笑了笑,只道:“今天是诸事顺遂的好日子,小弟倒也懒得污了旁人的眼。只在山门附近瞧了会儿。”
齐云天于主位上坐下,打量了他一眼:“你肯去,也算有心。”他一时间并不能从那平整的衣袍,端正的发髻中分辨出周用的来意。
周用闻得此言不过一笑,随即向他躬身再次行礼:“小弟今日来,是向大师兄辞行的。”
齐云天眉尖微动,面色旋即如常:“周师弟何出此言?”
“我此生已于大道无望,难有寸进,再有几日,便是要去转生了。”周用话语平淡,沉稳诉说的模样有别于往日的醉意醺然,“临行前思来想去,唯有与大师兄还能说道几句,还望大师兄不嫌我交浅言深。”
齐云天眼中有惊忧一闪,转瞬便泯灭得了无痕迹。他抬手仿佛若无其事地按了按眉心,心中低叹一声――门中弟子转生之事的安排,哪怕只是些琐屑,也照例是要编录造册送来与他过目的。可惜这些年禁足于玄水真宫,为了宽正德洞天那边的心,他已久不插手门中日常诸事。
不曾想这么一怠惰,倒是生出了眼下这桩意外。
“是微光洞天?”他目光一狭,但随即便先自己否认了这个猜测。洛清羽今日离山,颜真人便真要下手,也当不至于这么快。那除非是……
周用微微摇头:“是我自己决定的。”
浅薄的阳光照进这座空旷的偏殿,依稀可见尘埃虚浮。齐云天借着这光看着面前这人,一时间竟也看不透了。一片荒芜的沉默里,胸臆里是一声模棱两可的冗长叹息,只是到底未曾出口,便这么死气沉沉地积压在那里。
“周师弟说门中唯有与我还能说道两句,也不尽然。”齐云天放下抵着额心的手,“不过是真正能与周师弟相谈之人眼下已是离山,何不等他回来一叙?”
周用仿佛是笑了一下,这一次那因为常年醺酒而颓靡的眉眼终究没能掩去那些疲倦:“我并无什么颜面再见他。”他顿了顿,复又自嘲一笑,“今日见他赴那斗剑法会,举派相送,无人不敬,只觉得已是满足。我虽拖累他一时,但幸好……”他忽然不再说下去了,只一笑了之。
齐云天并不答话,目光仍是淡淡的,似在分辨这些话语背后的情绪。
“何况,”周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要卸下在肩头压了许多年的担子,“但或许等他回来再见上一面,我就舍不得死了。”
最后一句话终于略微打动了端坐着的青衣修士,像是落在水面上的云影:“既然舍不得,何必要舍?”
周用安然一笑:“我答应过阿瑶,下辈子要去寻她。耽搁了这许多年,也不该再磨蹭了。”
齐云天微微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阿瑶”大约便是当年那个与他成亲生子的女妖。他一时有些唏嘘,也并不觉得可笑,沉默良久,也只剩一句:“周师弟若还有什么话,不妨一块儿说了。”
“与大师兄说话,确实轻松许多。”周用缓慢抬起头,迎上来自高处的视线,“我确有一事,想请求大师兄成全。”他向着齐云天躬身一拜,“我知大师兄与微光洞天有些龃龉,只望大师兄日后清算起来,莫要殃及池鱼。”
齐云天眼皮微抬:“周师弟何出此言?颜真人乃是长辈,更是一门洞天,洛师弟乃是其门下亲传,能有何事?”
周用倒也从容,坦然道:“大师兄的一些行事,这些年小弟也渐渐回味过来。大师兄当年既然花手段收服了这样一枚俯首帖耳的棋子,想必来日定是要派上用场的。我当然不敢不自量力阻挠大师兄想做之事,只希望大师兄用罢之后,莫要轻易弃了这枚棋子。”
“周师弟,”齐云天的笑意疏懒,眼中却透着一股清寒,“你可知若放在往日,你有此一言,便已是走不出玄水真宫了?”
“周用乃是将死之人,想来大师兄不会计较小弟的失礼。”后者并无畏惧。
齐云天坐直了一些,俯视着他,看着那张平静的脸上不见丝毫灰败与软弱。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在酒里泡了那么多年,骨头倒也还是硬的。
“我答应你。”他到底还是置之一笑,“无论我与微光洞天的恩怨如何,都与洛师弟无关。”
“如此,多谢大师兄成全。”周用敛衽而跪,伏身一拜,“大师兄深谋远虑,唯愿永无机关算尽的那一日。”
云霓仙驾在浩渺云层间徐徐而行,在东华州上空落下瑰丽霞光,缭缭仙乐响彻群山。
洛清羽坐于飞车之中,手执一截玉竹远望着那些飞逝向身后的景象。百无聊赖间,忽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仿佛有太过劲烈的罡风迎面而来,猝不及防地刺痛双眼,以至于险些落下泪来。
他抬袖稍微一挡,掩去那点异样,勉强压下了那些莫名的情绪。
霍、钟、洛三人启程离山后,张衍于昭幽天池又部署了几日,这才清点好门客与弟子准备动身前往那斗剑法会。
龙鲤姒壬一早便乖觉地匍匐在洞府之前,张衍命魏子宏乘飞舟先行一步,而自己犹自伫立于天池之前,似在等候什么。
章伯彦砸吧了一下嘴,有些纳闷,但又不敢把不耐显在脸上,索性冲着龙鲤吹了声口哨,结果反被喷了一脸水。卢媚娘掐算了一番时辰,终是款款上前几步:“府主可还有事宜需要安排下去?不妨由我等代劳。”
张衍自远处收回目光,思量片刻,这才道:“也罢。我们这边走吧。”
他踏上龙鲤背脊,三名门客随之护法其后,转眼间便卷起漫天水浪离开了昭幽天池。他正要招呼姒壬往高处腾去隐匿行踪,忽见水浪中竟卷起了一尾青鲤,不由在中途一顿,扬袖一道水行真光将其捞了过来。
昭幽天池虽也水属众多,却从未有过这等灵鱼。此时这青鲤因受不住昭幽天池外水中的寒气,被冻得有气无力,想来因此耽搁了许多时候。
张衍为它注入一缕生机,那青鲤登时活蹦乱跳地一摆尾,将一枚锦囊吐在他掌中。
“方才还在奇怪……”他低声笑了笑,拿捏着那枚锦囊,拇指摩挲过那云纹缎面,从中抖出一方青叶洒金笺与一截短小的木枝。
卢媚娘在后面见了,不由抿唇微笑,细声道:“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府主这位传信的朋友,必是一位风雅之人。”
张衍笑纳了这句赞许,将信笺展开,上面那端方的字迹隽逸分明――